趙澤平日雖然為了避嫌,遇到麻煩時,總是盡可能不去向趙家二房求助,但他也不是傻子,實在有難處,自然還是要找人幫忙的。他經營鋪子時受趙啟軒指點良多,又因為拿貨的事,跟六房的掌柜伙計們都混得極熟,因此有時候手頭緊了,又或是要找人手做事,都會先向六房的人開口。其中又以趙啟軒跟他打交道最多,所以趙啟軒的家人,對他如今的狀況是最清楚不過了。
趙沅告訴趙琇的消息,除了牛氏目前確實病重,仍舊滯留汪家外,還有小錢姨娘和趙演、趙漫、趙氻母子四個已搬離汪家,住進了趙澤租下的永光寺西街小院的事實。
牛氏如今是連挪動都不能了,不管她是不是曾經裝過病,現在的病情卻是真的。汪家為了顧全自己的臉面,沒法開口要求她搬出去。先前他們冒了風險將人收留在家里,聲稱是為了報答恩人,為此犧牲了自家的前程。如今在人家病重時趕人出家門,不但對前程毫無益處,連原本的仁義名聲也要敗光了。他們只能硬著頭皮將牛氏留了下來。而牛氏年紀大了又是病人,她要求大孫女和丫頭們也留下來侍疾,汪家人也只好答應了。反正,只要他家兒子不進內宅,同時注意限制趙湘的活動范圍,料想她也出不了什么夭蛾子。
但除了她們祖孫之外,其他人卻都離開了汪家。小錢姨娘母子幾個肯定是不愿意的,在汪家住著,不愁吃穿,又過得舒服,誰愿意離開?可是汪東升雖然沒說什么,汪太太和汪家的下人們言行間已經露出了不歡迎他們的意思。汪家次子汪潼生與趙演交好,私下含含糊糊地透了點口風,因此他們母子知道,是趙湘妄想高攀人家的兒子,又駁了汪太太的好意拒婚,才招來汪家的厭惡。小錢姨娘一邊暗罵牛氏與趙湘,一邊在兒子的勸說下,主動提出搬走的事,做出明事理顧大局的姿態來,倒是讓汪太太刮目相看了。為此她還得了不少好東西,就算離開汪家,短時間內也不愁生活。不過她沒有把這些財物交給牛氏,也沒叫趙湘碰到分毫,而是全部扣下來做了私房,偷偷收好了,然后帶著兒女住進了趙澤租的院子。
趙澤主仆幾個平日都住在鋪子里,這處院子原是他為了牛氏租的。如今牛氏滯留汪家,趙湘帶著幾個丫頭要侍疾也留下了,小院就完全成了小錢姨娘母子四個的天下。連小兒子也回到了她身邊,他們的日子簡直過得不要太美。汪渭生汪潼生兄弟倆還幫趙演尋了個差事,在汪東升一個親兵的岳父家開的香料鋪子里做伙計。雖然只是小本買賣,但工錢還算不錯,東家看在汪家兄弟的面上,對趙演也很客氣。趙演靠著自己在京城多年的交游廣闊,牽線搭橋,幫鋪子里做成了幾筆大生意,如今很受東家的看重。
如果趙演母子幾個從此安分度日,與趙澤井水不犯河水的,倒也罷了。偏偏他們如今不知是抽了哪根筋,竟為難起趙澤來。
趙演的新差事,論每月的工錢,也有一兩五錢銀子,在京城香料行當新入行的伙計里頭,已算得上是少見的高薪了。如果能幫鋪子做成了生意,他還有提成,一個月下來,少說也有二三兩。但這個數字跟從前在文房鋪子里的收入相比,無疑要差了許多。當時趙澤給他開一個月三兩銀子的工錢,他還時常在賬上做些手腳,做生意要回扣,每月到手的銀子起碼有五兩以上。現在收入少了,東家又不讓他管賬,真要使些手段,又怕店里的人告訴汪家兄弟,他們就跟他疏遠了,因此趙演是半點旁門左道的法子都不敢用。但這份工作是汪家兄弟好意介紹的,他又不好說嫌錢少,就隨意辭了去,只好時不時尋個機會,回文房鋪子里來,明面上是見年底店里生意忙,過來打下手,其實沒少在暗地里中飽私囊,甚至是偷竊店里的貴重物品變賣。反正他如今已經不在店里正式工作了,侯府對賬出了差錯,也是趙澤來賠,與他不相干。
趙澤抓過他兩次,都被他苦求著放過了,可他總是會再犯。趙澤也曾發過狠,說要是再抓到他偷拿鋪子里的東西,就要送官,又不許他再到鋪子里幫忙。但趙演只是買了些東西去汪家給牛氏請個安,也不知說了些什么,牛氏就會把長孫叫過去大罵一頓,然后半死不活地命令他,要他跟趙演好好相處,趙演賺來的銀子,也是給家里使的,才剛孝敬了她這個祖母好東西呢,做哥哥的怎能自己不孝,還要攔著弟弟行孝呢?
趙澤有苦難言,也沒法跟祖母溝通,也不好再說什么,除了不許趙演再參與鋪子的經營,他什么都不能做。后來聽聞趙演居然跑去六房的鋪子里熱情地說要幫忙了,他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又不好明言,只能私下跟趙啟軒暗示了一番。趙啟軒心里明白,笑瞇瞇地讓趙演回去香料鋪里工作,六房的幾家店鋪都有足夠的伙計,不必趙演一個外人幫忙。他還感嘆自己跟香料店的東家曾經打過交道,有日子沒見了,打算什么時候歇了就請人家喝個酒敘個舊……趙演做這些事,都是瞞著香料鋪的人的,聞言心領神會,也就老實了。
不過他事后越發殷勤地去看望牛氏,每次都必要說趙澤的壞話。牛氏不知是否真的信了,隔上三兩日就要打發人到文房鋪子里數落趙澤一頓,有一回跑腿的丫頭轉述牛氏的話,甚至說:“要你這樣的孫子有什么用?除了是嫡出,有哪一點比得上演哥兒和氻哥兒?真要說起來,你母親犯了事,若不是我兒仁義,又想著你妹妹可憐,早把你母親休了,你也算不得嫡子了,與演哥兒、氻哥兒他們原是一樣的。有兩個好孫子可以給我養老送終,我還要你做什么?賣了你還能得幾兩銀呢,豈不強似如今,我病著還要天天受你的氣!”
當時六房的伙計正把最新一批貨送到鋪子里,從頭到尾旁觀了整個經過。他們私下都覺得那話說得太過分了,趙澤受了委屈。可是趙澤除了再去一趟汪家,給祖母磕頭賠禮,什么都沒做。他還要聽從祖母的吩咐,把每個月的五兩工錢送四兩到她手上,預備她的日常花費。接著從十一月中旬之后,牛氏又添了新花樣,要他每日都到汪家向她請安,順便報告一天行程。她還要下指示,告訴他用什么法子在賬上做手腳,中飽私囊。若是他不肯照辦,沒有把她要求的金錢數目交到她手中,她就會命令孫女趙湘拿戒尺打趙澤的手心,作為懲罰。
趙湘對兄長沒什么感情,又暗怨他向汪家夫妻提出合家搬走,害得她不得不請求祖母裝病,卻弄假成真,如今處境尷尬。因此她下手的時候絲毫不手軟,趙澤的手心每日都要挨上幾尺,弄得又紅又腫的。趙啟軒無意中發現了,問他是怎么回事,他只能默默低頭垂淚,卻什么都不說,還是老張頭哭著向趙啟軒告狀,后者才知道了原委。這些日子以來,趙澤每日鋪子、汪家兩頭跑,因為不肯聽從牛氏的指示弄錢,還要天天挨罰,日子過得苦不堪言。趙啟軒氣得罵人,想要告訴趙瑋,但趙澤卻攔下了他。他說,這原是他所欠下的債,只當是還債了。
他堅持如此,趙啟軒也拿他沒辦法。不過,趙啟軒答應了趙澤,不把事情跟二房的人提,卻不代表他的妻女不可以開這個口。
趙沅對趙琇說:“小姑姑,澤哥哥真的很可憐,他雖然沒攤上好父母,從前也不大懂事,可他如今已經改過了。看到他天天受他祖母和兄弟的折磨,我們一家都不好受。您有什么法子么?老夫人是他祖母的長輩,不知能不能管一管她?”
趙琇沒有吭聲。雖然趙澤聽起來很可憐,但在她看來,這也是他自找的。對著牛氏那種攪屎棍,他那么愚孝做什么?她那些荒唐的命令,他不聽又能怎的?難道她還能跑到店里來指責他?她跟他妹妹趙湘連汪家的門都出不了,汪家的人也不會由得她們擺布。他既然能夠抵抗牛氏的命令,不肯在賬上做手腳,那為什么不能拒絕她每日的傳召呢?就說年底生意忙,沒有空去,她還能拿他怎么辦?他如今是那個家的頂梁柱,是最大的收入來源,居然還被病得起不來床的祖母和手無縛雞之力的妹妹隨意打罵,他也太沒用了吧?
至于趙演,那母子幾個從來就跟他過不去,他不理人就行了,庶母,庶弟,庶妹,都是他有資格管束的人。他當年初到奉賢時,也曾在族人面前耍過橫,怎的現在倒變成了小白兔?
趙澤自己不改變想法,旁人幫再多也是沒用的。
趙琇不吭聲,趙沅摸不準她的心思,也就很有眼色地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倒是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趙演近來雖然沒有再去六房的店鋪了,但聽說他離了汪家后,就時不時出現在通州碼頭那邊,跟幾家比較大型又有信譽的船行打聽,去江南的船明春什么時候能再次通行?搭乘的費用是多少?船又會經過哪些地方?等等。六房在開船行之前,因為生意的緣故,經常跟那幾家大船行合作,因此掌柜伙計們都彼此相熟。其中一家船行的一名管事曾在六房的鋪子里見過趙演,又聽說他姓趙,只當是趙家族人,見他如此行事,便好奇地告訴了六房的伙計,伙計又知道上頭提防趙演,便上報到趙啟軒這里來。
趙家六房如今也有船行,是跟柱國將軍府曹家合辦的。雖然趙家不承認趙玦這一支是族人,但如果趙演一家有意坐船回南,也不是不能順路捎上一程,還能免了費用。可他偏不去問六房的船行,反而問別家,不惜花錢去坐船,這就不得不讓人生出疑惑了。趙啟軒問了趙澤,得知他家并沒有回南邊老家的計劃,就覺得趙演也許在偷偷策劃些什么。
趙沅跟趙琇說:“澤哥回去問了演哥,演哥不承認是準備回南,只說是小錢姨娘從流放地回來了,想要給娘家人報個平安,因此打聽往南邊去的船什么時候能開,好托人送信回去。可捎信的事,找咱們六房的人也行呀,先前幾個月,咱們家的商行每月都有兩趟船回南邊,他一聲不吭的,也不說要捎什么信,如今反倒托起別人來了。小姑姑,你說古怪不古怪?”
確實古怪。趙琇陰暗地想想,難道小錢姨娘和趙演他們母子幾個打算瞞著牛氏、趙澤、趙湘等人,坐船回南方老家去?這也不是不能理解的。畢竟小錢姨娘還有親人在南邊,也許她是打算回去投親,總比留在京城看牛氏祖孫的臉色強。他們要是真走了,趙澤還能松口氣呢,好歹能少一伙欺負他的人。不過到時候,牛氏恐怕就要更加抓住趙澤不放了。而趙澤吃的苦頭越多,張氏知道了,就會更加可憐他。到時候還不知會發生多少糟心事呢。
趙琇心下一動,模模糊糊地閃過了一個念頭。
這時候,趙沅的母親馬氏坐在張氏屋里,也在跟她提趙澤的事:“太可憐了,那孩子有滿腹的委屈,卻不肯跟人說,只默默聽從他祖母之命行事。無論我們怎么勸,他都依舊每日過去挨打。我們夫妻看在眼里,也忍不住心疼,卻又不知該怎么做,才能幫到他。”
張氏聽得心酸,很想要叫人把趙澤召來問一問是怎么回事,但轉念一想,重陽的時候,才為了趙澤的事,跟孫子孫女鬧了不愉快,如今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若再為了趙澤的事起了口角,就不好了。在她心中,再憐惜趙澤,也不可能越過趙瑋和趙琇這對親骨肉去。
她猶豫了一下,就對馬氏說:“你也知道,我們家不太方便跟那邊太過親近,怕叫人說閑話,也是擔心那幾個不省心的東西順著桿兒爬上來,沒得叫人惡心。我只可憐澤哥兒,卻不好出面幫他。你們夫妻既有心拉他一把,不如就替我出面了吧?”
馬氏心中雖然覺得不足,但張氏愿意伸出援手,已是意外之喜,忙道:“叔祖母放心,您盡管吩咐就是。只要是我們夫妻能辦到的,我們一定竭力去辦。”
張氏心里高興,忙叫她湊近了,正要吩咐,卻忽然見到盧媽匆匆趕了過來:“不好了,老夫人。方才文房鋪子的老張頭過來急報,說是澤哥兒在鋪子里踩著梯子去取貨,不料腳踩空了,從高處跌下來,暈過去了!”
張氏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