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楨有些日子沒到趙家來拜訪了。正月里他有大半時間是待在宮里的。太后與皇帝似乎鐵了心要對他們父子多表示關心,所以無論他們本人怎么婉拒,朝上的大臣又怎么嘰嘰歪歪,都非要把他們父子留在宮里一家團圓,安享天倫之樂。
高楨直到上元節結束三天后,才好不容易隨著父王回到了廣平王府。這么長時間沒有主人在,王府里的事務自然也堆積了不少。廣平王是王爺,但雙目不便,因此高楨只得一直陪在父親身邊,幫忙處理事務。如此這般,等忙完了,二月也來了。
期間只有趙瑋曾經到廣平王府看望過他們父子兩次,趙琇卻是一回都沒見過,誰叫張氏拘著她,不許她隨便出門,而哥哥趙瑋也站在了祖母那一邊呢?趙琇心里郁悶了很久,只能把精力都放到書館的籌備工作中去。今日猛一聽聞高楨來了,心里著實驚喜。
高楨看起來精神不錯,下巴甚至比年前似乎還稍微圓潤了一點,依舊穿著一身深藍近黑的長衫,腰間系著寬腰帶,顯得他身姿一如既往地瘦削而挺拔。他今日在外頭披著趙琇作為生日賀禮送他的那件親手做的斗篷。趙琇看著有些感動,但看看今日的天氣,心下又有些遲疑——今天穿這個會不會太熱了點?這可是大毛斗篷!
高楨脫斗篷、行禮、坐下,所有動作都非常自然而灑脫,除了面色顯得紅潤些外,倒是沒什么異狀。張氏與趙瑋則略帶了些僵硬,前者見過孫女手里做的針線,后者則是送禮之人,因此他們都認出了高楨身上斗篷的來歷,也發現了這件衣裳其實不太適合在現在的天氣里穿。那么廣平王世子穿著它上門,到底是何用意呢?
張氏心中憂愁,趙瑋則是郁悶占多——好兄弟,你能不能悠著點?我妹妹虛歲才十二,你不要做得太張揚呀!
但高楨也就是披了這么一件斗篷上門而已,其他的禮節與言行舉止完全無可挑剔,很快就把張氏的注意力從斗篷上移開了:“父王知道府上的盛舉,贊嘆不已,直說這是造福于天下讀書人的一件大好事。這樣的好事,他也不甘于人后,想要與府上共襄盛舉,特命我來送一份禮物。正好二月十五就是瑋哥生日,這份禮物做為生辰賀禮,想必還不算寒酸。”
“王爺言重了。”張氏連忙道謝,心里有些好奇地看向高楨遞給趙瑋的那張紙。趙瑋接過往上頭一看,頓時吃了一驚:“這不是……我們左右兩家鄰居的房契么?!”張氏也跟著大吃一驚。
趙家二房小宅位于鼓樓西大街入內,大石碑胡同中段,西面鄰居家住的是個二進的院子,聽聞主人是禮部的員外郎;東面鄰居則是一位告老的官員,宅子跟趙家小宅差不多大,也是三進,不過要舊得多。
這兩位鄰居官職不高,但都是京城本地人士,家世背景不錯,姻親故舊不少,其中也不乏有權有勢的遠親。他們即使不是大富大貴,至少是不愁溫飽的,不存在經濟困難要賣房典業的地步,也不會輕易因他人勢大而畏懼退讓。趙家祖孫與他們做了這一年的鄰居,雖然接觸不多,但每逢年節也會禮尚往來,因此對他們的情況都比較清楚,更確信他們近期并沒有遇到困難。廣平王是如何得到這兩家人的房契的呢?
趙琇連忙對高楨說:“我從來沒聽說過王爺是這兩座宅子的房主呀。這份禮實在是太重了。我哥哥怎么好意思收下?”
趙瑋也反應過來了,正色對高楨說:“王爺好意,我心里明白,只是……我實不愿讓王爺為了這點小事,被人詬病。”
高楨微微一笑:“你們無須擔心,兩座宅子的原主都是心甘情愿將宅子賣給我們王府的。東面那位老大人,原本倒是犯了牛脾氣,死活不肯賣。父王也無意逼迫,就打算把你們家后面那座宅子買過來。那家房主要干脆多了,只是有些貪財,開的價格高些,王總管跟他暫時沒有談成,事情就拖住了。沒想到東面的老大人聽下人們提起,得知我父王購宅,是為了送給府上開書館的,二話不說就要將宅子奉送,分文不取。我親自過去與他商談過,買下他東鄰的宅子,與他交換。他一家子只需搬到隔壁即可,新宅子還比老宅子要新一些,再附送一個小花園。他們大約這兩個月就會搬了,屆時自會來與你們說道。”
張氏與趙瑋趙琇恍然大悟。能夠順順利利地完成交易,沒有糾紛,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張氏低聲念了句佛,對趙瑋道:“明兒一早,你就親自去老大人府上拜訪,多謝他的高義。往后他家子侄若想要借咱們的書,也只管借給他。”
趙瑋應了,又向高楨笑說:“方才我還跟祖母與妹妹商議呢,小宅地方狹小了些,怕藏書不夠用。沒想到你就送了兩座宅子來。只是這樣的大禮,我心里有些不安呢,實在是受寵若驚。王爺恩典,我真不知該如何回報才是。”
高楨淡笑道:“你不用想得太多。父王只是想要襄助此等盛舉,并不為名,也不為利,甚至不希望你們將此事向外宣揚,免得又引得朝中御史們多心。此事父王已經跟皇上提過了,皇上十分稱許,因此你們也不必擔心我們父子會惹禍上身。”
趙瑋嘆了口氣,心里放下了對廣平王的擔心,但更多的是羞愧。平白受了廣平王這樣大的恩典,卻沒什么可回報對方的,叫他如何能安心?
趙琇想了想,對高楨說:“王爺如今能做文章不?”
高楨有些不明白她這么問的用意:“平日是聽人讀書多些,偶爾也會吟詩作詞,聊以自娛,文章寫得不多,不過有時候會口述奏章,由我寫成文章,呈給太后或皇上閱覽。”
趙琇便道:“哥哥和我商量過了,想要在書館的院子里立一塊碑,講明建書館的初衷,里頭還要寫清楚先父先母亡故的緣由,自然也有受王爺救命大恩這一節。不過文章要如何寫,我們還沒想好。哥哥寫了幾稿,都始終差點兒什么。但如果王爺或是世子愿意屈尊……”
高楨已經迅速領會了她的意思,微笑道:“當年運河之變,父王是親歷者,由他寫來,自然更容易讓人信服。”頓了頓,“不過趙妹妹此議,是想讓我父王的文章與我的筆跡能留在書館中,書館在,他的文章便在,同樣能流芳百世么?”
趙瑋眨眨眼,連忙說:“不知能否請得王爺與世子屈尊?我先受王爺大恩,如今又得寸進尺,實在是太無禮了。”
張氏還在發呆。
高楨笑了笑:“這是個好主意,我回去就向父王請示,想來父王不會推拒的,說不定還會非常高興。只是我得好好練練字才行了。否則在天下才子面前暴露了短處,豈不丟臉?”
他雖然說要向廣平王請示,但聽這語氣,就知道他很有把握廣平王會答應。趙瑋頓時松了口氣,心里也有幾分歡喜,暗暗給了妹妹一個贊賞的眼神。
其實文章這東西,不一定非得要廣平王親自構思,哪怕是他找人代筆呢,只要最后署上他的名字就行了。廣平王作為趙焯夫妻之死的見證者,是最有資格為他們作碑文紀念的人。而他的碑文留在書館中,既不會被人說是借機收買人心、圖謀不軌,又確確實實地留了名。而碑文的內容,又能突顯他公正仁厚的品格,對他名聲大有好處。
今年恩科秋闈,連著明年的春闈,以及明天的正科秋闈,后年的正科春闈……一連四場科考,都會吸引來自全國各地的士子。明知書館廣納天下學子,免費提供借閱書本的場地,必定能將這些士子吸引到館中來。而到館里來的人,又不可避免地會看到碑文上的文章……不但建南侯府可以從中贏取巨大的好名聲,就連廣平王本人,也會從此在天下士子心目中奠定“公正仁厚”、“為弱者發聲”的好形象。他本人無意權勢,只要有個好名聲,好形象,讓朝野中人不再揪著他做靶子,那他就能高枕無憂了。
所以,無論是高楨還是趙瑋,都心知這是共贏的好建議。
高楨含笑看了趙琇一眼,雙眼亮晶晶的。趙琇不知為何,一接觸到他的目光,心里就麻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閃避開去。
她就是隨口提了個建議么……廣平王送了她哥哥這么厚的一份禮,怎能不讓他在書館里留個名?既然不能公開宣稱他參與了建館,那就換一種方式讓他共享尊榮。至少前來借過書的學子,不能跟著某些吃飽了撐著的文官說“廣平王曾經是太子,就算瞎了眼也一定不甘心讓弟弟壓在自己頭上,遲早會造反”這種瞎話了。
高楨起身向張氏告辭,他想要盡早回王府向父親請示。張氏這才醒過神來,忙道:“這么快就要走了?多坐一會兒吧?吃了飯再回去?”但說完了又發覺這話說得太隨便了,這是廣平王府的世子,不是自家親戚子侄!她暗暗懊惱,孫女天外飛來一筆,占據了她全部心神,她還沒想清楚這其中得失,是否會有后患,是否會對廣平王有不良影響等等。心不在焉的后果,就是說錯話了。
高楨臉上微笑著,絲毫不以為意,用尊敬又不失親切的語氣對張氏說:“老夫人留飯,本不應辭,只是我今早答應了要陪父王用午膳,只能辜負老夫人好意了。下次若有機會,希望還能再品嘗府上的美味佳肴。”
張氏連忙扶著孫女站起身來,向高楨行禮:“世子客氣了。您能來,是我們家的榮幸,老婦祖孫必定隨時恭候。”
高楨再行了一禮,又沖著趙琇笑了一笑,然后對趙瑋說:“瑋哥送我一程吧?”
趙瑋笑著送他出去了,張氏目送他們離開,回頭小聲教訓孫女:“日后再有什么主意,先私下問過祖母與你哥哥,再跟世子提。這回你出的主意倒還罷了,若是出了個餿主意,害了王爺可怎么辦?”
趙琇眨眨眼,望著天花板不語。
高楨與趙瑋來到前院,后者忽然笑著問:“你有話跟我說?否則何必多說一句要我送你?本來你到我家,每次離開都是我送你出門的。這原是應有的規矩。”
高楨微微一笑:“我聽說你要應今年鄉試?”
“消息真靈通。”趙瑋想起自己剛領旨才幾個時辰,這么快高楨就得到了消息,看來廣平王父子在宮里混得真不錯,至少不缺消息來源。
高楨道:“你家里還有祖母與妹妹,若是回原籍鄉試,想必十分不便吧?我在太后面前提了一句,她會提醒皇上,賜你在京應試的資格的。”
趙瑋十分驚喜:“我本來還打算過兩日去請旨的,沒想到你已經替我說了。這可真是幫了大忙,多謝多謝!”說著便向高楨深躬一禮。
高楨微笑著挽起他,壓低了聲量:“這就要大禮拜謝了?若等聽完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你又要如何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