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年輕人干活叫一個麻利,先分工包片,然后蹬著自行車就出門去了。每天早晨起來,先到辦公室報道,接著就開始出門干活,一周一次總結會,尋找和發現工作中的不足。月底的時候,陳燮出現了,開個月底總結會。陳子龍一開始還真的不太在乎這個年輕人的能力,月底總結會的時候,被陳燮喊著一起進了會議室。
陳燮日常辦公都在松江府,外面就是繁華的世界,陳子龍不認為這些年輕人能抗拒各種誘惑,也不認為他們能認認真真的做好事情,甚至覺得陳燮讓一群年親人負責這個事情,顯得有點輕率了。
心里有想法,不等于立刻就得說,上位者的心態陳子龍不難把握,無非就是等事情出來了,在勸說一句,免得丟面子。跟著陳燮后面,陳子龍一副淡然,決定帶著耳朵來聽。
負責這個調研工作的年輕人三十歲都沒滿,叫做李平,陳燮收養的孤兒之一。這些人才是陳燮手下真正能做事情忠誠度又高的一群人。三十幾個人往圓桌邊一坐,個個腰桿挺直,當年這些人都是半軍事化教育,因為文化程度高,陳■燮都沒舍得往軍隊里丟。
看見陳燮進來,眾人整齊的站起立正,待陳燮坐下,抬手示意,這才整齊落座。很有一點軍人的風范,反倒是陳燮這個家伙,左邊一個女秘書,右邊一個陳子龍,笑瞇瞇的不像個統帥的樣子,畢竟不是軍隊嘛。
隨著總結會議的開始,陳子龍無法淡定了。這些年輕人過去的一個月,真是在認真做事。一二三四五……,各種情況一條一條的匯報,都是過去一個月匯總出來的。然后是誰發現的情況,誰站起來仔細的說清楚,然后拿出一個相應的合理的處置建議。在做的三十一人。沒個人都是這樣。他們分成幾個小組,總負責的李平匯報完了,組長站起來匯報,然后是組員。這個次序一點都不亂,事情清楚明白,沒有弄明白的也要說一句有待進一步的調研。
很快有幾個最突出的問題擺在了大家的面前,宗族教育與義務教育的沖突,江南富庶,民間的宗族勢力強大。基本上每個村子都有私塾。義務教育在宣傳過程中,就與之發生了激烈沖突,開學之后這個沖突越發的明顯。大戶人家,送到義務教育去學習的孩子,基本都是旁支和庶出,在家庭里面地位不高的孩子。這還是看在免學費的面子上。女子讀書自愿這一條,那就更難推行了。明朝的女性在家里,就是一個家長的附屬品。賣兒賣女都是很正常的年代,哪有什么自愿不自愿的。就算不要學費。也沒幾個家庭愿意供女娃讀書,不如早點嫁人算了,或者送進大戶人家做丫鬟。這些問題看上去跟希望工程關系不大,實際上有密切的聯系。那些需要幫助的貧困戶,很多人比羅七都慘,還欠著一輩子都還不上的高利貸的有的是。哪有錢來供孩子讀書。
困難的家庭各有各的的情況,一些家庭就算能支撐孩子念書,也不愿意花書本錢。男娃尚且如此,何況女娃。這也就是為何松江府的女校,至今收下來的學生不過三十人。這還都是出身大戶人家的女娃娃。
“當前希望工程最為迫切的問題,就是解決農村高利貸的問題。什么利滾利,驢打滾,借一次錢得還上一輩子,子孫后代還得跟著后面去還。在登州的時候,這些問題基本都解決了,我們有現成的經驗可以借鑒。不解決低層農民生存壓力的問題,在江南乃至全國推廣義務教育,就是一句空話。根據一個月的調研結果,工作組迫切的希望,能夠借用官府的力量,割掉這個在廣大農村長期存在的毒瘤。”
李平的匯報總結,第一刀就落在了宗族和民間高利貸上。認為這兩個現象,嚴重的阻礙了義務教育的推廣,也嚴重的阻礙了基層民生的改善。
比起迫切要解決的問題,次要的問題其實也很迫切,那就是民間的人口買賣現象。把人分成各種屬性,并且終身制,這是封建王朝古來有之的弊政。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賤籍。明朝特色的還有匠戶、軍戶、醫、陰陽等等,這類人的戶籍屬于終身制,子子孫孫都得繼續。
義務教育在遭遇這一類人的時候,很難發揮作用。不是不想讓孩子讀書,而是就算是你讀書有成,還得回來干這些活計,生下來就注定他們的職業了。
陳燮在登州的時候,這個問題就很突出,當時的應對是提高這些人的生活待遇,杰出者解除匠戶的籍貫,給一個小官做做。在遼東,陳燮是淡化處理,就當這些戶籍制度不存在。在南洋,陳燮直接廢除了這些制度。但是在江南,這些制度依舊存在,就算是在當今匠人的待遇大大提高的時候,照樣解決不了他們社會地位低下的現狀。
說實話陳子龍給這些年輕人嚇著了,因為他們提出的問題實際上一直存在,而且非常之尖銳。明朝的匠戶制度進行過改良,但是匠籍沒有改變,本質沒變,其他再怎么變都沒用。還有就是賤籍的問題,“臭穢不堪,辱賤已極”這是對賤籍的定位,而且不是一個朝代這么定位的。可以說整個大明,除了陳燮這里,沒有人會去管他們(她們)的死活。順便說一句,這兩種戶籍制度,在清朝被廢除了。
至于宗族權利和高利貸的問題,在陳子龍看來反倒沒那么刺激了。年輕人們提出的問題,還有解決的方案,把陳子龍徹底的鎮住了。
“加強鄉鎮權利機構的建設,打擊弱化宗族和民間士紳的權利,消滅高利貸的惡習,這些都需要從法律上明確。因為實現的時間可能相對的漫長,所以顯得更為迫切。戶籍制度的問題,我們一致認為,可以較快的進行改變,所以是次要的問題。”李平最后進行總結陳詞,每一個字都狠狠的砸在陳子龍的心頭。他家就是大地主,家里就有放高利貸的事情,買賣人口更是常見的情況。總而言之,大明的百姓為何叫草民,人命跟草芥一般不值錢啊。
打死陳子龍都想不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表面上看起來就是義務教育的一個組成部分,等到這個調研結果出來一部分之后,就變成了對明朝低層制度的一個探討和批判。陳燮到底想干啥?陳子龍在會場上已經不是震驚了,是驚恐!
“大家做的很好,你們的調研結果,充分的展示了社會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在實際工作的過程中,學會和使用辯證的方法來看待實際問題,并且找到解決實際問題的方式。我還是那句話,任何一個社會問題,都不能簡單的看待,因為人是有思想的,而且是生活在人群之中。在現實的工作中,我們要帶著理想和熱情,但是在實際的操作過程中,我們要冷靜理性。大明的問題很多,不可能一次性的全部解決,我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事業中。將來我們面對死亡的時候,不會為碌碌無為而感到羞愧,可以毫不慚愧的說,我們的一生,都在為中華的富強和民族的進步而努力。”陳燮在最后時刻,說了這么一段話。
這是一段大白話,在陳子龍看來毫無文字的華彩可言,但就是這一段大白話,卻在他的腦海中轟鳴,如洪鐘大呂一般,振聾發聵。
“我們的事業,一定要實現,我們的事業,一定能實現。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陳燮的結語,配合一個剛勁有力的手勢,氣勢如虹。會場頓時掌聲響起,經久不息。
散會之后,懵懵懂懂的陳子龍回到了自己的辦事房,久久呆滯不動。一直到隨從送來公文,這才從呆滯中拔出來。陳燮在會上沒有說太多,就是短短的一番話,卻在陳子龍的腦海里描繪出另外一個世界。屬于陳燮的世界,也屬于陳燮的事業。
以陳燮為首的一群人,他們所作所為,與大明傳統格格不入,他們有不同的道德價值體系,他們有更為明確的目標。他們努力實干,他們朝氣蓬勃,他們屬于另外一個世界。
陳燮說的每一個字,都在陳子龍的腦海里不斷的重復,最終橫掃陳子龍內心深處的諸多痼疾,使之無法抑制的激動,心潮澎湃。最終選擇了站起來,快步的走去陳燮的辦事房。
“閣部,你們的事業,能算上我一個么?”陳子龍顫抖的嗓音問,陳燮站起,露出微笑,握著他的雙手道:“歡迎之至!今后請不要稱呼閣部,可以稱呼我為同志。因為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同一個目標而努力奮斗的同志。”
后來陳子龍才知道,陳燮私下里有一個組織,這個組織叫“復興黨”。君子不黨!陳燮卻在搞一個黨,這是與圣人教誨相悖的地方,但是陳子龍卻絲毫沒有這種感覺。過去那種潔身自好,朝綱不振就退隱的做法,在陳燮這里,都被列入了軟弱妥協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