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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的下游,距陜縣最近的就是河內郡了,河內太守張楊,一向不滿西涼人挾持天子,把持朝政,也最有可能派出援兵。這會不會就是張楊的河內軍?但是從沒聽過,更沒見過河內軍有這樣一面令人望而心驚的赤瞳狼頭大旗啊!
就在眾人發呆時,忽聽船工一聲驚呼:“糟糕,要撞上了!”
眾人這時才猛然醒悟,他們所乘的不過是條隨波遂流的小舟,而下游駛來的卻是數十艘大船,把一條黃河水道占去大半。就算那數十條大船靜止不動,可他們的小舟卻順水漂流啊!這要是一頭撞上……
舟中天子諸臣頓時方寸大亂。方才還拚命擠上船,現在卻是發愁怎么靠岸了。
眾大臣與侍從、衛兵一個個急得操盾持矛,拚命劃船,卻盡幫倒忙,令舟船在河面直打轉。船工卻干脆得很,一個二個直接跳入河里,撲騰撲騰游上岸。岸上固然有刀兵侍候,好歹未必便死,但若撞上前方大船,十有八、九要報消,這利害對比,便一介草民,也是門清。
連小老百姓都明白的理,一眾廟堂高士又豈會不知,事已至此,除了認命,別無他法。只有祈禱老天爺,來的是援兵,快快擊退西涼人,如此還有一線生機。
接下來,劉協又被裹成一個木乃伊,這次背他的是伏德。雖然身旁衛士中比伏德壯健者不乏其人,但生死關頭,劉協信任自家大舅哥總要多過衛士一些。于是悲催的伏德剛背完小妹又要背妹夫,好在這兩人都是身材輕巧少年男女,左右不過百斤,還能吃得住勁。
而這會背伏貴人的,換成了二兄伏雅;而董貴人自然由其父董承背負。
眾人本想搖舟近岸,但黑燈瞎火,黃河浪急,又豈是這些不通舟楫之事者能掌控的?結果慌亂之下,全擠到一處,舟船傾晃,適逢一個浪頭打來,舟船傾覆,眾皆落水。
別說這里邊大半人不會水,就算會水,別忘了這可是農歷十二月份,足以能把胯下鐵棒凍縮成三歲小兒的。加上黃河急流,若非極善泳者,基本上掉下去就只有喊救命的份。
伏德、伏雅等人的水性都算不上好,加上又背著個人,若非運氣好,或者說屬于重點照顧對象,被周圍善泳的侍從衛士七手八腳,推扶到傾覆的舟船邊,扣舷得存,只怕早沉底了。而與他們一樣好運的還有董承父女、伏完、李樂、楊彪、韓融、劉艾、種輯等人。
刺骨寒風拂過,沉浮不定的覆舟兩邊響起一片咯咯叩齒聲,噴嚏此起彼落。
伏完打顫的聲音從船的另一頭傳來:“大郎,陛下……安……安好否?”
伏德吃力地扭動僵硬的脖子,問背后的劉協:“陛下……陛下……”
“朕……咯咯……無……事……咯咯……”劉協那變調的嗓音,除了證明他還活著之外,根本就是有事啊。
這時董承的聲音傳來:“此處離岸邊不遠……我等隨水流而下,待漂至淺處,便撒手上岸,鉆入河灘的蘆葦叢里……咯咯……如此,至少在天明以前,叛軍難以搜尋到我等……”
太尉楊彪贊同:“便是如此。”
這時忽聽有人叫道:“看吶!那些大船停下來了,有人舉火上岸了……人很多!”
又有人叫:“叛軍停止搜殺了,正聚兵結陣。”
董承等人大喜:“快、快上岸,再這么下去,沒淹死也凍死了……”
可憐劉協下半身早凍麻了,當背負著他的伏德四肢著地,如某種動物般吃力爬上岸時,脫離了冰窯的劉協,終于幸福地昏迷過去。
碧草連天,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一個小小少年的身影在拚命奔逃,身后是成百上千、咆哮吐信的惡犬在追逐。眼見越追越近,流涎的尖齒、腥臭有吐息,幾近可聞。
少年終于支撐不住,踉蹌倒地,舉掌向天,悲愴哀呼:“父皇——母后——”
聲裂長空,天地倏然變色,天空烏云翻滾,厚厚的云層間似有如龍似蟒的巨物游動穿梭,鱗片甲光時隱時現。漸漸地,烏云層層疊疊,幻化成一個碩大無朋的蒼狼之首,狼瞳赤紅如火,閃動著血漓漓的赤芒。
下一刻,狼口大張,尖齒如鋸,宛若吞噬天地。在驚天動地的咆哮聲中撲騰而下,身后那成百上千的惡犬如同蜉蚍一般,瞬間被吞噬得一干二凈……
“啊——”劉協再醒來時,感覺自己還在船上,身體篩糠似地顛簸,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耳邊頓時傳來兩位貴人喜聲:“啊!陛下醒來了!”
隨著周圍一陣喜賀之聲,篩糠似地震動也消失了。劉協這才發覺,方才是兩位貴人與侍從在為自己搓擦四肢軀體,推宮活血,這身體才漸漸恢復知覺……可是,還有一處部位,現在還麻著,你們不敢搓,倒是怎生想個法子啊!全身暖洋洋,就一處要命的部位凍麻,這滋味也太難受了……
這時劉協才注意到,他們正身處濃密的蘆葦叢中,身下淤泥厚軟,鼻端腐臭難聞,周遭漆黑一片,朔風呼嘯如泣,蘆葦搖蕩如浪,發出雨打荷葉似地嘩嘩聲。
劉協強忍不適,一開腔,嘶啞難聽的聲音令自己也嚇一跳:“安集將軍與建德將軍何在?”
蘆葦前方傳來董承與李樂的喜聲:“臣下在,陛下醒來了,當真是皇天庇佑,高祖顯靈。”
劉協暈乎乎地,腦海里還在回味著方才那個夢境,聽到董、李二人之言,不由一呆:難道真是高祖托夢?可是那狼頭分明就是……等等,這是什么聲音?
劉協終于從呼嘯的朔風中聽出其間夾雜著的呼喝吶喊,以及金戈鐵馬之聲。
一旁的伏貴人注意到劉協側耳傾聽的姿勢,當下輕輕牽起他的衣袖,示意他往前挪動一些,然后左近幾個侍從撥開綿密蘆葦——宛若一簾簾大幕拉開,一個令人瞠目結舌,更令人熱血激涌的場景出現在眼前。
鐵幕似地蒼穹之下,流火如熾,映照出重重似虛還實的幻影,人影在奔突,戰馬在嘶鳴,刀斧在揮劈,黑血在飛濺——但是,這一切都比不上兩盞明燈映照下的那面大旗。
赤瞳狼首,白牙噬魂。
劉協呆住了,難道夢境的一切,竟是現實?但慢慢地,他算看明白了。兩盞明燈其實是兩盞氣死風燈籠,高懸在大纛木桿兩端,以照亮旗幟。而目的,就在于指引。
大纛,就是一軍之帥的標志,尤其在這暗夜之中,更需懸燈昭示其存在,以定軍心。戰場之上,大纛有一個特性,哪怕如劉協這等不知兵的深宮天子都知曉,那就是大纛一定,就不能隨意移動。妄移大纛,后果不堪設想,輕則軍心浮動,重則全軍潰敗。
但在今夜,隆冬臘月,黃河岸邊,萬軍洶涌之情狀下,劉協看到了一個完全違反兵法常識的奇跡——這桿大纛一直在移動,快速地移動!左沖右突,高歌猛進地移動!而大纛所指的方向,竟是西涼軍中軍,李傕軍大營。
大纛每向前突進百步,河面上便傳來成百上千人歡呼吶喊,更擂鼓助威,火影狂舞。而與之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大纛之下四散奔突的西涼軍步騎幢幢人影。盡管隔得老遠,劉協也看得出來,西涼軍已竭力截擊,但依然無力阻擋敵軍的狂飆沖勢,瞬息間被直搗陣心,將本就不算穩固的陣勢攪得七零八落。
劉協看得嘴巴張大,冷風灌滿一嘴兀自不覺。這可是西涼軍啊!號稱天下拳勇俱聚于斯的大漢至強悍兵啊!居然在正面對陣時被生生突破,更直搗中軍!似乎這天下間只有呂布能有如此威勢,張楊的河內軍竟強至斯?
嗯,呂布、張遼、張楊俱為昔日并州牧丁原麾下三只猛虎,呂布能做到的,與之并肩的張楊或許也能做到……
劉協正發呆間,卻見那赤瞳狼頭大纛沖近李傕大營前,營中突然飛出數十支火矢,俱射中大纛,更將燈籠引燃,火焰沖天。
西涼軍齊聲歡呼,聲動四野。
劉協啊地失聲低呼,耳邊傳來此起彼伏地驚呼聲,俱是從蘆葦叢中傳來,想必是一眾死里逃生的大臣與侍從衛士所發。
但令人震驚的事情出現了——烈焰熊熊,大纛竟夷然無損,那白色的狼頭更顯明凈,狼牙更森然懾人,赤瞳更宛若燃燒著地獄業火,令人望之心膽俱喪。
西涼軍以羌胡人居多,而他們的主帥李傕更是出了名的崇巫信卜,全軍上下,都是怪力亂神的擁躉。一見如此神異景象,頓時全軍大恐,驚慌失措,轟然四散。
狼頭大纛終于沖進李傕的中軍大營,旋即營中火起,火勢越燒越旺,旋踵之間,火勢連營,照亮半邊天。兩翼的郭汜、張濟大營,因主將及主力俱不在營中(俱追擊楊奉、胡才、韓暹、去卑的大軍去了),一見中軍潰敗,亦膽寒氣沮,棄營潰亂。
這一遭,西涼軍慘敗之狀,更遠甚于上一次被匈奴人與白波軍聯手突襲的曹陽亭之役。
劉協看得下巴差點掉下,耳邊驀然傳來軟語:“陛下,是火浣布。”
“啊呀!我怎么沒想到……”經伏貴人這么一提醒,劉協也想起來了,“火浣之布,浣之必投于火,出火而振之,皓然凝乎雪。”這是《列子.湯問》里就記敘過的。而且不光是記載,他還見過實物。歷代先君在位時,西域就屢獻此物入宮,最近一次還是他兄長少帝在位時,有西域重譯曾獻火浣布,記得當時曾詔大將軍、太尉臨試以示百寮。
只不過,一般火浣布不過數尺大小,常用來包裹珍貴之物以防火,從來沒人想過用來制作大纛,以防敵軍火矢焚燒……嘖嘖,如此一來,既可保代表著本軍士氣戰意的大纛不墜,又可令敵軍恐慌膽寒——畢竟有這種見識,知道這是火浣布的人少之又少,連他這位見識過此物的天子一時都想不起來,余人可想而知。
劉協不禁贊嘆,能把一件別人當做包裹布的事物運用到戰事之上,并收此奇效,此人也算異才了。
這時蘆葦簌簌而動,董承、李樂、楊彪、伏完、劉艾、韓融、種輯等人紛紛現身,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得脫大難的興奮,一齊跪坐于葦桿鋪成的“蒲席”上,向天子問安祝賀。
或許是絕處逢生,或許是那沖霄的“篝火”溫暖了四肢……不,五肢百骸。劉協心情忽然大好,有一種苦盡甘來的感覺。仰首,熊熊大火燒去了半空黑暗,天邊已透出一抹亮色。這痛苦而漫長的一夜,終于熬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