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控制萬把劍,需要萬道神識,誰能擁有如此強大的神識?即便是周獨夫復生,只怕也無法做到,但偏偏陳長生做到了,所以騰小明震撼之余,更多的是惘然,他想不明白這件事情。
當初在國教學院的藏書館里定命星的時候,陳長生的神識散于京都上空的夜穹,圣后夜觀星象,曾經做出過這樣的評價—此人神識之強,意識之寧,極為少見,只怕是位苦讀百年的老夫子,一朝明悟天地至理,才有此造化,便如當年的王之策,厚積薄,自然不俗。在這段評價里,圣后把陳長生與當初一夜悟道,星耀夜都的王之策相提并論,可以想見陳長生的神識有多強,但再強也不可能強過周獨夫去,他之所以能夠把神識分作萬道,關鍵點在于圣后兩句評價中的后面一句。
神識能夠分成多少道與神識本身的強度無關,只與神識的穩定程度相關。
周這樣的絕世強者,自然擁有比陳長生強大無數倍的神識,那種神識就像是一塊堅硬而巨大的巖石,可以分作一道兩道甚至數十道,但終究沒有辦法永遠地分散,總會有某個時刻變成細小的石礫,再沒有辦法切割成更小的石礫。
陳長生的神識卻無比寧靜,雖然不可能像周獨夫這種層級的強者那般堅不可摧,卻更加綿柔,不似堅硬的巖石,而像是水,可以分成無數滴,變成水珠變成水霧,仿佛可以無窮無盡地分割下去。
無數把劍在陵墓四周穿梭飛行著,不時落向獸潮,帶起一片血雨,或者會遇到極強硬的抵抗,有些殘舊的老劍再次被斷,看著有些慘不忍睹,在萬劍與獸潮剛剛開戰的時候,數十道最快也是保存相對最完好的劍,在山海劍的帶領下,在陳長生神識的指揮下,專注而堅定地向著草原深處飛去,這時候終于來到了那只犍獸之前。
那只犍獸米粒般的眼眸里散著殘忍的幽光,與獨角緊緊相連的細尾繃的極緊,四周的草叢早已因為它身上散出來的狂暴氣息而偃倒難起,只聞得空中暴出無數聲密集而輕微的嗤嗤細響,它尾上數千根黑毫化作幾乎隱形的利箭,向著陵墓射去。
當當當當草原深處響起一連串的清脆撞擊聲,那些聲音仿佛要擠在一起,變成一道長音。
數十道劍光在犍獸身前數里外的空中,閃電般的穿行飛舞出,劍勢圓融而出,在空中畫出無數個密布的光圈。犍獸射出的數千根黑毫,盡數被那些劍光擋住。瞬息之間,空中出現數千道極小的白色氣漩,那都是劍與黑毫相遇的結果,草原地面上出現很多像線一般的裂縫,那些僥幸茍活下來的鯰魚與泥鰍,根本來不及向濕泥深處鉆去,便被撕扯成了絲絮。
山海劍沒有去擋那些隔著數十里距離射向陵墓的黑毫,從那些劍圈里狂暴地殺出,沉重的玄鐵劍身破開空氣,出令人耳痛的呼嘯聲,居高臨下直接斬向犍獸頭頂的獨角,正是蘇離自創的那招燎天一劍
草原里到處都是劍鋒與堅韌的獸皮切割的聲音,到處都能看到飛濺的肉團,無數劍光漸漸黯淡,無數妖獸倒在陵墓腳下或是水草深處,陵墓四周的微雨還在繼續地下著,草原里的這場劍雨何時才會停歇?
南客依然著眼睛,身前的魂木越來越亮,光線潔白似乳,小臉被照耀的更加蒼白。騰小明與劉婉兒在替她護法,散著強大而決然的氣息,沒有讓任何一把劍靠近她的身體。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終于睜開了眼睛,細雨落在她的臉上,漠然無情的眼眸深處的幽綠火焰沒有被寒冷的雨水澆熄,反而不知道因為什么緣故邊緣泛出一道神圣的金光,而且那道金邊正在向綠意深處侵蝕。
陳長生也睜開了眼睛,望向飄在陵墓正門之前的她。
二人靜靜對視,沒有說話。
南客把自己看作周園的繼承者,她的手段來自于周獨夫當年留下來的禁制。那些禁制已經把這萬道殘劍留在周園里已有數百年。今天陳長生想要靠著那萬道殘劍、帶著那萬道殘劍離開,那必然要破壞周園的根本,這是她無法允許的事情。所以哪怕冒著被萬劍斬殺的危險,先前她也要神游天地之間,啟用最強大的方法,殺死陳長生,重收萬劍,讓草原重新歸于平靜。
陳長生當然不會接受這個安排,無論是命運的安排還是周獨夫死前的安排。
萬劍與獸潮的戰爭還在持續,只是對視的這么短暫片刻里,便不知道有多少慘烈血腥的畫面生。這場戰爭的雙方是劍與獸,沒有人,自然也沒有人說話,只有劍嘯與獸哮,聽不到喊殺聲,草原上卻是殺意沖天。
沒有過多長時間,獸潮漸漸平靜,然后緩緩向陵墓外圍退去,不知道是因為現確實無法突破陵墓外的那萬道殘劍,還是南客通過魂木布了命令,又或者是它們隱約感知到了些什么。
陳長生舉起右手,細雨落在他的手上,草原里的無數道劍相應歸來。
有數萬只低階妖獸死去,那只陰森詭魅的土猻最開始試圖偷襲陳長生,結果反而被陳長生反制成功,被山門劍重創,兩條后肢一斷一殘,無法再像人一樣直立,抱著獠天獸的大腿,怨恨地盯著陵墓,出憤怒的嘰嘰聲,就像是在告狀。
倒山獠如山般的巨大身軀,在獸潮海洋里極為醒目,但現在它堅硬的身軀表面至少出現了數千道或深或淺的劍痕,有的劍成功地破開了它恐怖的防御,傷到了它的肉骨,鮮血淋漓,順著它手里那把斷了的石棱淌落到地面上。
草原深處的那只犍獸看似受傷最輕,只是細尾上的那些黑色毫毛已經大多射光,只剩下寥寥數撮,看著就像是被火燒過一般,斑駁一片,很是狼狽慘淡,又有些可笑,再也不復先前那般恐怖。
無數把劍向陵墓飛回,有些劍再次折斷,除了劍柄便只剩下短短的一截,看著同樣慘淡,令人心酸,有的劍被妖獸的毒液擊中,銹跡被蝕掉,重新恢復了明亮,卻有些難承其荷,在途中搖搖欲墜。
沒有一把劍墜到草原里,就此隕落,因為眼看著那些劍要墜落的時候,便會有別的劍飛掠而至,從下方將其承住,即便是先前在戰斗里被妖獸打斷、踩到濕泥里的那些劍,也被別的劍從地底里挑了出來,數劍相格,向陵墓飛回。
這幕畫面很容易讓人聯想起真正的戰場,血陽之下,聽著得勝歸營的鳴金聲,受傷且疲憊的戰士們根本沒有力氣出歡呼,互相攙扶著,緩慢地向著軍營走了回去,無力行走的傷兵則被同袍用簡易的樹枝抬了起來。
陳長生沒有讓一把劍留在草原上,這似乎有些令人感動,但南客不會生出這種在她看來廉價的熱血感,她從這幕畫面里看到的是陳長生的強大,能夠一心萬用堅持到現在,舉世罕見,便是她都很是佩服。
但越是佩服,越要去死。
南客眼眸深處的幽綠火焰,已經盡數神圣的金色,一道難以用言語來形容的圣潔氣息,從嬌小的身軀里散出來,在這一刻很難感覺到她是魔族的公主,而更像是南溪齋里的圣女。
那片恐怖的陰影已經完全落在了她的身后。
她的身后就是日不落草原。
那片陰影曾經遮蔽半個天空,落了下來,便掩蓋了整片草原,遠處的落日灑來的昏暗光線,落在陰影上,仿佛瞬間被吸噬,沒有任何折射,就這樣消失無蹤。
此時的草原上到處都是血,陰影微微起伏,仿佛因為那些血而要活過來。
落日的光線不再繼續被吞噬,與那些血色混在一起,變成金色,就是南客眼眸深處火焰的顏色。
陰影的邊緣被鍍了一道金邊,漸漸被勾勒出形狀,隨著緩慢的飄舞,形狀越越清晰。
那是一雙翅膀。一雙金色的翅膀。
這雙金翅無比巨大,其長不知幾千里,橫亙于天地之間。
金翅大鵬鳥,終于顯現出來了真容。
隨著它的出現,天地變色,陵墓上方剛剛重新聚攏的陰云,瞬間散去。
所有的妖獸都畏懼地低下頭去,紛紛以它們所以為的最臣服的姿態降到血水與濕泥亂草里,獸潮掀起一道一道的波瀾,即便是最驕傲霸道的倒山獠,也謙卑地跪倒在大鵬的陰影之中。
落日在大鵬的身后,無數道光線順著它的雙翅邊緣散溢開來,在天空里變成無數光絮。
這景象美麗的極不真實,就像是國教道藏里描述的神話畫面。
事實上,在離宮光明大殿里,確實有幅壁畫,畫的就是遠古之前,金翅大鵬鳥在光云里出生時的天地異象。
金翅大鵬,自出生于天地之間的那一刻起,便幾乎踏進了神圣領域。
無論是神話還是傳說或者真實里,金翅大鵬都是與獨角獸、神雀同階的神獸,只在龍鳳之下。
陳長生看著從那只遮蔽天空的金翅大鵬,沉默不語。
從看到那片陰影的那刻開始,他就在等著這一刻的到來。
然而就像死亡一樣,無論你做多少準備,當它來臨的時候,你才會現自己還是沒有準備好。
現在,他就有這樣的感覺。
這只金翅大鵬,仿佛就是死亡。
(今天有事,就只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