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君的臉色很蒼白,但與前些天失血過多、傷勢過重而導致的蒼白不同,要更加憔悴些,更加低沉些。
只是半夜時間,他不知經歷了些什么,滄桑了很多。
茍寒食看得清楚,也知道這是為什么,心情很是復雜,同情,然后有些不悅。
同情是對大師兄的,不悅是對徐有容的。
他知道這件事情不是徐有容的錯,只是親疏有別,而且他想不明白為什么事情會發展到現在這一步。
哪怕他自幼通讀道藏,也想不明白這些事情。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秋山君忽然開口說道:“過些天師妹要回京都,如果你沒事,陪她走一趟吧。”
茍寒食有些不解,問道:“怎么了?”
秋山君看著洞府外地面的星光,說道:“師叔祖……可能會與圣女一道離開,今后的天南會走向何方,便要看京都那邊的動靜。”
聽著這句話,茍寒食很吃驚,過了很久才平靜下來,問道:“師妹回京都做什么?難道她真要親自去解除那份婚約。”
秋山君搖了搖頭說道:“那件事情不是關鍵,相反,我主要是提心她與陳長生的那一戰。”
茍寒食更加不解,心想為何師叔祖,師父還有師兄你,都堅持認為,有容師妹回到京都后,必然會與陳長生一戰
“南北合流在前,無論圣后還是教宗大人都不愿意在這種時候掀起太大的風波,換句話說,兩位圣人一定會保持沉默,皇位之爭還在水面之下,國教新規,諸院演武……天海家與那兩位大主教做的事情,其實與教宗和梅里砂大主教做的事情很像,那就是為最后一戰造勢。”
秋山君看著他平靜說道:“從青藤宴到大朝試,再到天書陵,陳長生踏星光而行,先勝你再勝命,而這一次,如果他還能繼續勝下去,當他的氣勢名聲都在最巔峰的時候,有容師妹自天南回京,一舉勝之,那么以后還有誰敢輕易挑戰圣后娘娘的威嚴?”
然后他微微皺眉說道:“只是這也太殘酷了些。”
茍寒食明白他說的殘酷是什么意思,搖了搖頭,說道:“師妹先前究竟說了些什么?”
秋山君很平靜地將徐有容先前說的話說了些,比如她喜歡上了一個可能已經死去的雪山宗隱門弟子。
茍寒食心想這何嘗不是一種殘酷,沉默了很長時間后問道:“難道就這樣了?”
秋山君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后說道:“死人是無法戰勝的。”
茍寒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喃喃說道:“這樣不對。”
“誰不對?師妹嗎?”秋山君看著他微笑說道:“你說周獨夫的刀為什么無法抵擋?”
茍寒食說道:“因為快。”
秋山君微笑說道:“因為一刀兩斷,有時候……才是真慈悲。”
慧劍能斬情絲,刀也能。
他微笑地說著,然后咳了起來。
他咳的很痛苦,痛的有些傷心,衣裳上落下斑點血痕。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又哪里是刀劍輕易便能斬斷的?
陳長生并不知道這場京都的風雨是在造勢,所謂新規的最后,要落在自己與徐有容之間。同樣,天海家與國教新派還有遠在南方的那些世家門閥、宗派山門們對國教舊派及皇族的警惕與敵意,也全部落在了他與國教學院的身上。
清晨五時,他像過去那些年一樣準時醒來,靜心片刻后睜開,起身穿衣洗漱。
窗外有雨落下,夏天的晨風卻沒有因此變得更涼,遠處院門口傳來的聲音也沒有變得小些。他已經習慣了醒來的時候,便會聽到那些嘈雜的聲音以及各種各樣的消息,不像當初那般著急,很平靜地做著手頭的事情,去湖對面的灶房里吃了兩碗小米粥、兩個高梁面饅頭和兩片切到極薄的粗脂粒紅河火腿,順便找了找那把被藏在柴堆里的山海劍,才往藏書樓走去。
昨天從周獄回來的時候,發現街上的涼棚沒有拆,他和唐三十六便猜到了所謂諸院演武不可能隨著周自橫的重傷而結束,越境戰勝聚星境,確實是件足以轟動整個大陸的事情,但與天海家薰天的權勢氣焰比起來,又算得了什么?
尤其是離宮直到現在都保持著沉默。
離宮保持著沉默,不代表國教舊派勢力以及教宗大人就真的不管國教學院了。從前些天到現在,一直都有很多離宮教士與國教騎兵守護在國教學院四周,雖然無法阻止嘈雜的聲音,但確保了此間的安全。
一名姓魯的離宮教士匆匆走進學院,趕在陳長生走進藏書樓之前攔住他,先恭謹地行了一禮,然后雙手遞上一封信。
這時候送進國教學院的信,當然是挑戰書。
陳長生向那位魯教士回禮,感謝對方這些天付出的辛勞,卻沒有接過那封挑戰書,示意對方去小樓找唐三十六,還讓他順便轉告唐三十六,早些起床吃飯,小米粥冷了無所謂,他如果起的再晚些,整整一大盆粗脂粒紅河火腿就真要被軒轅破一個人吃完了。
走進藏書樓,他先查看了一番折袖的情況,然后從懷里取出昨天夜里落落請金長史送過來的傷藥,又解下金針,蘸了些昨夜唐三十六潛進百草園里的偷的一味藥草打磨出來的綠汁,刺進折袖的眉心,緩緩地捻動著,繼續替他治傷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離宮珍藥與百草園藥汁里的雙重藥力在金針的催發下,盡數進入了折袖的經脈,然后向著身體四處散去。
陳長生做完這些,感覺到有些疲憊,身體也有些發熱,只是沒有像昨天那樣再次流汗。
要解掉折袖身體里的那些毒素不是難事,事先讓他最擔心的南客的孔雀翎毒,不知道是因為有離宮的紅衣主教親自施展圣光術,還是周獄里下的毒藥與之相沖的緣故,竟已經變得非常微弱,與折袖講述時提到的毒素數量完全不符
現在他最擔心的是折袖的經脈問題。
藏書樓的門嘎吱一聲響了,軒轅破走了進來,問道:“今天我學些什么?”
國教學院現在沒有教習,軒轅破要學什么,當然只能來問他。陳長生有這方面的經驗。他在國教學院里教過學生,他知道很多種妖族功法,對妖族特殊的身體結構與經脈走向了若指掌,而且大朝試后替折袖治了這么多次病,他現在對妖族修行人類功法有了更多的信心。
他拿出一本早已準備好的書籍遞了過去,說道:“從今天開始,你學習天雷引。”
天雷引并不是一種常見的修行功法,準確來說,這是國教典籍里的一卷道經。據說這卷道經修行到極致處,可以力大無窮,拳起呼風,拳落喚雨,仿佛魔神一般,更能引動天雷滅殺無比強大的敵人。
但據說,往往就是傳說,沒有人能看懂這卷道經如何修行,自然也就沒有人修行成功過。
軒轅破是個憨厚的熊族少年,并不代表他就很笨,尤其是在國教學院里呆了這么多天,被陳長生逼著看了那么多書,神智早開,見識漸廣,看著手里這卷道經,難過說道:“你這是在逗我玩吧?還是說你覺得我將來要去當一個召雨的教士?”
天雷訣現在最常出現就是祈雨的時候,教士會帶領民眾誦讀,可是誰見過這卷道經讀完后,祭壇便會發光,緊接著風起云涌,雷電大作,然后暴雨如注?就算這卷道經是真的,軒轅破是個為了成為妖族神將愿意奮斗終生的少年,又哪里會愿意云做個呼風喚雨的道士?
陳長生也不解釋,拿出院長的地位與師祖的威嚴以及最重要的落落的請托還有山海劍的歸屬權,成功地鎮壓住了國教學院重新開院以來有可能發生的第一次逃課事件。
軒轅破喘著粗氣,很是惱火不甘地走到窗邊,對著天光開始修行。
國教學院院門外漸漸安靜,并不意味著事態平息。
諸院演武是一個簡單的名詞,但事涉國教對修行者的培養以及更重要的人類與魔族之間的戰爭,當然有一整套規矩與程度。
陳長生不理會這些事情,確認折袖重新入睡、軒轅破也真的開始認真讀那本道經之后,他也開始冥想修行。昨夜他在黑色石碑的虛影里,驚鴻一瞥般看到了周園里的那些畫面,這讓他看到了希望,于是更加著急。
至于院門外的事情……自然有唐三十六負責處理。陳長生和軒轅破都沒有這種能力,折袖就算沒受傷也只會打架殺人,所以當初陳長生和軒轅破一直在等著唐三十六從天書陵出來,而唐三十六果然不負所望,回來的第一天便踹飛了天海牙兒,罵傻了周自橫。
今天他又會怎么做?
唐三十六嘴里咬著小半個高梁面饅頭,饅頭里夾著灶房里他能找到的最后半片粗脂粒紅河火腿,接過離宮魯姓教士遞過來的挑戰書,也沒有看,直接走出了院門。
兩隊國教騎兵肅殺至極地站在微雨里,外圍是烏壓壓的人群,當看到國教學院的門被推開后,人群里暴發出極大的聲音。他被嚇了一跳,嘴里咬著的饅頭險些掉在了雨水里,含混不清說道:“什么情況?”
山君好,唐三十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