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慘敗過了差不多一個月,三岔河以東的大片土地全都落到了建奴手中,大明朝只剩下遼西走廊狹窄的一條,從山海關,到寧遠,錦州,再到義州,廣寧,最后是盤山堡,西寧堡。
寥寥土地,不及遼東的五分之一,也就是說五分之四的土地都丟了。十幾萬軍隊只剩下不到兩萬,損失百姓超過三四百萬。
這還不算最凄慘的,偌大的天朝竟然找不出愿意到遼東當官的人,熱衷名利的士子聽到遼東兩個字,全都兩腿打顫,有多遠躲多遠。
當然也并非所有人都這樣,有個人一口氣上了五道奏折,懇請出鎮遼東,此人正是洪敷敎!
老先生一直對弟子充滿了信心,他堅信張恪有辦法脫身回來,可是風潮的變化幾乎讓他吐血。
言官瘋狂攻訐張恪,把遼東失守的責任都推到了他的身上。這還不算完,有些人話里話外說遼東出身的文臣武將都有可能和建奴有所往來,不可大用!
此言一出,打翻了一船人,遼東官員雖然不多,好歹也有一些,公然被朝廷猜忌,誰能受得了。
弟子生死不知,已經讓洪敷敎牽腸掛肚,又被人家質疑通奴,簡直就是對人品最大的褻瀆。視名節為生命的讀書人,誰能承受得了!
洪敷敎咬破手指,用指尖的血,書就奏折一封。他已經做好了誓死一搏的準備,大不了就把烏紗帽舍了,總之不能窩囊下去。
第二天早朝之上,洪敷敎跪在了丹墀,痛哭流涕。
“圣上,微臣有肺腑之誠。瀝血上奏!”洪敷敎重重磕頭,然后挺直腰桿,洪亮的聲音傳遍每一個角落。
“微臣出身遼東。如今家鄉淪于敵手,鄉親慘遭荼毒。親朋鄰里,晝夜哀嚎,祖宗沃土,遍地腥膻!臣之弟子張恪,投筆從戎以來,練精兵,立戰功,對大明。對圣上赤子熱忱,天日可表。如今生死不知,卻有一般宵小之徒,肆意詆毀污蔑,令忠良蒙羞,士卒寒心!臣也不才,唯有請陛下準許臣前往遼東收拾殘局,倘若不信微臣,微臣愿意單人獨騎,與建奴周旋。倘若有幸馬革裹尸。也好證明微臣的忠心,還請圣上成全!”
洪敷敎慷慨陳詞,匍匐在地。大有不準許就不起來的勢頭。
朝堂上眾位大臣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愿意站出來。
能說什么,攻訐張恪的奏折雖然多,但是至今也沒有什么靠得住的證據,而且張恪又生死未卜。上奏疏,告刁狀已經算是落井下石,有些過分了,在朝堂上還和洪敷敎大吵,那才是既沒里又沒面。丟人不嫌磕磣!
讀書人好歹還要面子,眼看著洪敷敎跪在地上一動不動。憋得大家伙也喘不上氣。
小皇帝天啟閉著眼睛,一句話不說。這些天他都處在兩種不同的訊息折磨之中。翻開朝臣的奏折,全都是攻擊張恪,攻擊武將的。而魏忠賢送來的密保則是說文官無能,胡亂指揮,葬送了遼東。
“吵吧,吵吧,朕就看看你們能吵出什么來!”小皇帝暗暗思量,他就等著,看看朝臣有什么反應。
最先說話的是次輔顧秉謙,他偷眼看了看東林的一群人,然后說道:“陛下,臣以為洪祭酒前番出任過遼東巡撫,治軍有方。如今遼東崩壞,幾乎不可挽回,理應派遣洪大人前去收拾殘局,我大明再也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
“我不同意!”
第一個跳出來的是吏部尚書星,作為東林前輩,又執掌人事大權,星根本不把次輔放在眼里。
“洪祭酒想出鎮遼東,不論是巡撫還是經略,都是封疆重臣,必須經過廷推,朝廷規矩不能隨意改動。”
顧秉謙微微一笑:“廷推?趙太宰,朝廷爭吵了這么多天,都沒人敢去遼東。如今洪大人主動提出來,你卻要廷推,敢問一句,你有人選嗎?”
“怎么會沒有!”星撫著胡須,說道:“前任遼東經略熊廷弼就不錯!”
洪敷敎要出鎮遼東,一來是想查找張恪的下落,若是還活著,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也要把張恪救出來。二來,倘若真的……也要替學生洗脫污名。
因此洪敷敎是志在必得,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須做點事情。萬萬沒想到東林黨竟然推出了熊廷弼,論起資歷官職,洪敷敎都遠遜色熊廷弼,人家是萬歷二十六年的進士,他是萬歷四十一年的進士,相差整整十萬年,人家當過經略,他才是巡撫。
無論怎么算,洪敷敎都別想如愿!
只是上次熊廷弼倒臺的時候,東林出了很大力氣,如今冤家又和好了,正是應了一句話,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顧秉謙譏笑道:“趙大人,若是我沒記錯,之前不少人都說熊廷弼無謀無略,沒有絲毫進取之心,白白浪費國帑,怎么轉眼話就收回去了,未免太快了吧!”
首輔葉向高突然笑道:“世殊時異,剛剛遭逢大敗,熊廷弼善守,正是遼東經略的合適人選,至于巡撫嗎,廣寧參議王化貞就不錯。至于洪祭酒,就不勞你費心了!”
洪敷敎輕蔑一笑,雙手摘下了頭上的烏紗,放在了一旁。
“圣上,首輔和趙尚書所言說穿了就是以為洪某是遼東人,我那弟子又被說成投降了建奴!須知道張恪殺過蒙古爾泰,又俘虜碩托和安費揚古,他和建奴仇深似海,又豈會投降?就算是投降,老奴又豈能容得下!編造此種謊言,無非是造謠生事,中傷污蔑!微臣不屑于此等人辯駁,只求圣上恩準,哪怕讓微臣當大頭兵,戰死沙場,也好過面對著一幫齷蹉污濁的宵小!”
洪敷敎是直接開罵了,一點都不客氣。說得不少人臉色通紅。也有人并不服氣,琢磨著怎么上奏參劾洪敷敎咆哮朝堂的罪過!
龍椅上的天啟長長嘆口氣,說道:“洪祭酒平身吧!朕相信你的忠心。更信張恪不會負朕!”
洪敷敎一聽,淚眼朦朧。低聲啜泣。
“圣上英明!”
天啟沉吟一會兒,又說道:“朕早已派遣東廠和錦衣衛的人調查,連張大人一點消息都沒有。想來……”
天啟沒說話,可是大家都明白,絕對是兇多吉少了,三天前總兵李秉誠和朱萬良已經逃回了京城,他們化妝成要飯花子,一路乞討回來的。別提多狼狽了。
“朕詢問過李秉誠等人,楊漣和袁應泰確實生死,而張恪領兵在渾河一戰,擊殺建奴上萬,功勛卓著。此后張恪失去蹤影,至今音信全無。朕以為他們都是忠臣,應當一起追封賞賜。滿朝臣子,從今后只許上奏如何救時,不許肆意攻訐,如果違反朕絕不客氣!”
天啟雖然不夠機敏。但是不代表他笨,只要多花一點時間,還是能把事情想清楚的。眼下當事人全都死了。就算爭吵一萬年,除了黨同伐異,一點用處也沒有。
倒不如索性把兩方都追封了,堵住所有人的嘴,然后一心解決遼東的問題。
天大地大江山社稷最大,天啟雖然從感情上偏向張恪,可是他不得不玩起了和稀泥。
東林黨的人聽到這個結果,雖然和他們想象的有所差距,好歹是全身而退。不如就點頭了吧!
正在這時候,太監小福子偷偷跑到了魏忠賢的耳邊。嘀咕了幾句,老魏的臉色一會兒喜。一會兒悲,簡直向川劇一般精彩!
“魏大伴,你們再說什么?”
天啟一聲問話,老魏回過神,急忙雙膝跪地。
“主子大喜啊!”
“何喜之有?”
“回稟主子萬歲爺,張大人回來了!”
“什么?”
天啟激動地站起身體,一把拉住魏忠賢。
“魏大伴,你沒有騙朕,張恪真的還活著?”
“老奴哪敢欺騙主子,張恪張大人的確安全回來了,此時他正在天津碼頭,等著圣上旨意!”
“太好了,朕要親自聽張恪怎么說,馬上派人去迎接!”
兩個人的對話聲音不算大,可是就如同超級炸彈引爆,震得每個人外焦里嫩,七葷八素!
張恪竟然沒死,這小子命也太大了,他是怎么回來的!
東林黨的人本能感到不妙,葉向高和星,鄒元標等人交換一下眼色,葉向高站了出來。
“啟奏圣上,這些天不時有假冒官員從遼東逃回來,真假難辨,朝廷理應慎之又慎。”
天啟耐著性子聽著,問道:“首輔,你以為該如何?”
“老臣以為應當派遣內閣會同三法司,前去辨認,確系是張大人,才能讓他進京。”
“似乎也有道理。”天啟喃喃自語:“趕快派遣人手吧,三天之內,朕要見張恪!”
早朝終于結束了,有人歡喜有人愁,洪敷敎是哭一陣笑一陣,激動地眼淚都出來了。徒弟總算是回來了,天又變得明亮,地又變得蔥蘢,世界一下子都美好了。
東林的幾位大佬下朝之后,急忙湊到了一起。張恪回來了,他們之前的攻訐全都落空,而且張恪的作風他們可一清二楚,這小子一定會報復的。
韓爌咬牙切齒,對幾位同僚說道:“諸位大人,先下手為強,我們必須解決了張恪這個禍害!”
葉向高嘆口氣:“說得容易做起來難,張恪這小子奸猾過人,恐怕打虎不成反被虎傷。”
“元翁,我有一條妙計,能讓張恪乖乖伏誅,不留任何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