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午后在外頭用過飯,汪孚林才和金寶回了馬家客棧。剛到門口,他就只見一個人影突然撲了過來。
“汪公子,求求你救救我家少爺!”
自打汪孚林無可奈何繼續住在馬家客棧,他就知道,只憑掌柜前次通風報信的迅捷無倫,那位程公子定然還會過來找自己這個賢弟。昨天一下午一晚上竟然都沒動靜,他心里還有些納罕,如今墨香以這種方式出現,而且滿頭大汗,眼睛又是紅紅的,他反而覺得正常。可是,沒等他開口問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墨香就死活求他趕緊去黃家塢程家,想到自己還欠程乃軒一個大人情,他不得不留下金寶在客棧,自己跟著墨香去了程家。
程家大宅是黃家塢這附近規模最大的院落,從遠處看去,那白墻黛瓦便極其醒目,沒有任何斑駁陳舊的痕跡。到了門上,守門的門房一聽墨香說,來的是傳說中的汪小相公,兩個人四只眼睛登時全都聚焦在了汪孚林身上,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那好奇的目光仿佛恨不得在他身上扎幾個洞出來。放行的同時,那個年長的門房還不忘滿臉堆笑地提醒了一句。
“汪小相公千萬在老爺面前美言幾句,否則少爺這回苦頭就要吃大了!”
敢情這墨香捎話竟是真的!可為什么我一個外人,竟然能夠在程老爺面前說上話?我連程公子干什么挨打都不知道!
汪孚林只覺滿頭霧水,可這會兒不是盤根究底的時候,再加上墨香心急如焚走得飛快,他也只能含含糊糊應了一聲,快步追了上去。程家大院層層疊疊,院子套院子,直到跨入最里頭一進的天井時,他才聽到一陣依稀耳熟的嗚咽聲。
他定睛一看,就只見天井中央一張春凳上,程乃軒正趴在上頭,一旁一個家丁模樣的中年人正舉著一支細細的竹杖,一下一下抽打著程公子的尊臀。看那手勢,聽那風聲,對比昨天自己觀摩過那一場殺威棒,顯然是手下留情的。即便如此,每一下竹杖落下,伴隨著程大公子顫抖的身軀,那嗚咽的聲音都會清清楚楚地傳來。
“少爺,我把汪公子請來了!”
聽到墨香這聲音,又隱約覺察到有人疾步沖了過來跪在自己身邊,程乃軒艱難地轉動了一下腦袋,這才露出他嘴里勒著的那根檀木棍。顯然,就是這樣的東西防止了他的慘叫。感覺到身后行家法的那個家丁住了手,他趕緊用期冀的目光往墨香身后看去,見汪孚林果然來了,他登時如釋重負,隨即腦袋一歪,竟是就這么昏厥了過去。
墨香登時嚇得渾身冰冷,當即連聲哭喊了起來。面對這一幕,那奉老爺之命無奈執行家法的家丁手足無措,提著竹杖呆站在那兒,心里實在糾結極了。
剛剛老爺在場監刑了一會兒就進屋去了,他趕緊放輕了力道,典型的雷聲大雨點小,否則真按照老爺吩咐的笞責四十下,少爺只怕十幾天都別想下地!
汪孚林正不知該如何是好,中間堂屋前頭那斑竹簾一動,緊跟著就出來一個中年人。只見此人闊眉大眼,威嚴天生,就連之前明倫堂上他見過的督學御史,人人都得稱一聲大宗師的謝廷杰,竟還不如眼前此人那沉下臉時給人的壓力。這中年人先是沖著哭喊的墨香掃了一眼,見墨香猶如被人捏住喉嚨似的,立刻不敢再哼一聲,他就打量著汪孚林,面色明顯緩和了下來。
“可是汪小相公?”
人家對自己客氣,汪孚林自然投桃報李,躬身行禮:“學生正是汪孚林,見過程老爺。”
汪孚林從墨香的反應,猜測這便是程家之主。事實證明,他確實沒有猜錯。
“犬子輕浮頑劣,險些害了汪小相公名聲受損,我若不是昨日才剛剛從外頭回來,得知事情晚了,早就打得他下不了地!”程老爺斜睨了那邊呆若木雞的家丁一眼,冷冷說道,“誰讓你停手的,四十下打完了?我雖說在屋子里,但聽風聲也就是二十五六下,若再敢糊弄,你自己去領家法!”
那家丁暗自叫苦,可小主人還昏在那,他只能用求救的目光去看汪孚林。這一次,還不等汪孚林尋思是否要求個情,程老爺便越發冷峻地說道:“這逆子又不是第一次挨打時裝可憐,要是真昏了就拿井水潑醒,然后繼續打完!”
這一次,程乃軒終于不敢再裝昏了,他趕緊睜開了眼睛,一把摳出嘴里咬著的那根檀木棍,帶著哭腔叫道:“爹,我知錯了,我不該去找那牙婆給雙木送人……”
“你到現在還敢避重就輕!”
程老爺這次終于勃然色變,他也不管汪孚林還站在一旁,就這么氣沖沖走下來,一巴掌將那家丁打了個趔趄,繼而奪下他手中的竹杖。用兇光四射的眼神把那家丁給嚇得趕緊垂手退出了天井,他方才拿起竹杖沖著程乃軒屁股上就是狠狠兩下。
這回家法就顯然就比先頭狠多了,程乃軒立刻發出了兩聲凄慘的哀嚎。程老爺狠狠敲了兒子這兩下,便惡狠狠地說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讓墨香和你一塊演戲,在外頭四處放風聲表示自己喜好男色,不就是想激你那未來老丈人退婚嗎?”
這一次,程公子的哀嚎戛然而止。甚至在程老爺仍舊氣怒未消地又是兩下敲下來,他也仿佛震驚得呆住了,沒發出半點聲息。
“你讓那牙婆給汪小相公送人,又囑托了她一些似是而非的話,信上大約也不會留下什么好詞,不都是為了告訴外人你就是個好男風之輩?逆子,我的臉全都給你丟盡了!男子漢大丈夫,自己自作聰明,還連累別人,我打死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
此時此刻,眼見得竹杖如雨落,程大公子終于反應過來,一時鬼哭狼嚎一片,原本還對其有些同情的汪孚林立刻為之氣結。他簡直想舉雙手表示,程老爺你打得好,這樣的逆子應該狠狠打!
想當初那送上門來的秋楓,那個牙婆說話皮里陽秋,還有那封內容曖昧的信,差點就沒把他給嚇死!搞了半天程大公子竟然是為了退婚在演戲!
剛剛家丁最初幾下是真打,后來就變成了假打,程乃軒還沒吃太大苦頭,現如今老爹親自行家法,程公子就倒大霉了。在一面哀嚎一面苦苦求饒無果之后,他下意識地高聲叫道:“賢弟救我!”
汪孚林心里惱火歸惱火,可想想自己并沒有因為程乃軒先前送人之舉吃什么虧,頂多是被嚇得不輕,反而事后他請松伯散布他買侄為奴的消息,轉移民眾對幾樁罪名輕重的注意力時,把程公子一塊給捎帶了進去,這才促成了這家伙此次挨打。而程乃軒還幫他從班房撈出了金寶,在明倫堂上給他助言鼓噪,怎么也算兩兩扯平了。
眼見這家伙臉上肌肉全都抽搐在了一起,再也沒有從前那濁世佳公子的瀟灑俊俏,后裳上殷殷血跡滲漏出來,看上去比昨天挨了一頓殺威棒的生員傷得更重,他最終上前攔了一下程老爺。
“程老爺,程兄也只是一時糊涂,還請暫息雷霆之怒,饒了他這一回。”
雖說汪孚林阻攔,程老爺還是怒氣沖沖又打了兩下,這才丟下了竹杖,卻是轉身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隨即痛心疾首地說道:“汪賢侄,若是這逆子能夠有你一半的宅心仁厚,憐老惜貧,我就不用這么操心了!我愧對祖宗啊!”
眼見程老爺掩面而走進了正屋,對比他剛剛出現時威風凜凜的樣子,汪孚林看到墨香慌忙給春凳上的程乃軒擦汗,想起這么大的事,先受罰的是少爺而不是書童,他倒是對這位程老爺又生出了幾許敬意。
這年頭先責親子,而不是遷怒仆隸的明白人實在是太少了!但和這樣的明白人打交道卻要仔細,不是好糊弄的!
程乃軒今天前后兩頓打,加在一起怕不得挨了將近五十下,卻是前所未有的教訓。他趴在春凳上看著汪孚林,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卻是虛弱地苦笑道:“家父既然什么都知道了,我也無可辯解。總而言之,雙木,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求你大人有大量,寬宥我一回。你當初對墨香是贊不絕口,可只是贊他能讀書認字,想著有個人陪讀,我想咱們相交一場,沒什么別的好送你,就送你一個書童,信上戲耍了兩句。想不到轉托的那牙婆竟也會錯了我的意思……”
“好了好了,不提這些。”汪孚林牙癢癢的,暗想就這家伙,這頓打活該!
“不過,我求了我族兄程奎出面去查那些造謠污蔑你的人,回頭你可以去找他……”
見程乃軒額頭上密密麻麻都是汗,分明是疼得厲害,汪孚林只覺得心頭僅有那點惱怒也無影無蹤。
“這些事日后再說。你好好養傷,前事一筆勾銷。”
程乃軒如釋重負,但這會兒疼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勉強道謝一聲,又說下次賠情,隨即由墨香出去叫了家丁,將趴著不能動的他直接用春凳抬出了天井。看著這一幕,汪孚林冷不丁想起前天晚上墨香陪程乃軒來見自己時,提過家中還有老祖母和母親,可剛剛人挨了這么一頓暴打,那兩位卻沒過來求情,他對程老爺在這家里說一不二的地位更有了充分認識。可轉瞬之間,他陡然意識到自己這會兒的尷尬處境。
程老爺進屋了,程公子也跑了,自己竟是被晾在了這里!
又好氣又好笑的他不得不來到堂屋門前,輕咳一聲道:“程老爺既然家中有事,學生就告辭了。”
話音剛落,門簾便再次打起,現身的程老爺有些歉意地擠出一個笑容,這才開口說道:“今天讓賢侄看笑話了,本想留你用飯,還是下一次誠心再請吧。我此前一直在揚州,對于你這次功名風波還不太了然,只約摸聽到一點風聲。這次你這場風波不僅關乎你,也不僅關乎葉縣尊,而是旁人別有所圖,據說事關徽州一府六縣的夏稅,總之,你小心就是。”
離開程家大宅,汪孚林在心里盤算了一下今天的收獲——看了一場竹筍烤肉,聽了程老爺父子一番衷腸,最后了解到幾分黑幕——足可見今天這趟程家跑得不冤,超額完成了自己出來打探消息的目的。
可問題是,他一個小小秀才,收稅這種事和他有毛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