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的歙縣衙門晚堂上,汪孚林缺席沒到場,而原本僉派他父親的一區糧長,轉嫁到了趙思成的親弟弟頭上。可這樣的轉折對于任何一個糧長,包括吳天保在內,卻都沒有覺得一絲一毫的驚奇。歙縣縣城就這么一丁點大的地方,汪孚林之前把金寶給背回去的路上被很多人看到了,不到半日就已經人盡皆知,就連起初對年方十四的外甥竟然收了個八歲養子有些莫名驚詫的吳天保,如今也已經完全沒了那一丁點芥蒂。
這樣讀書上進,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姐姐姐夫回來之后,也一定不會不高興的!
所以,他甚至本著先讓這對父子好好歇歇的心理,在晚堂散去之后,沒有過來打攪。
可傍晚時分的馬家客棧,卻幾乎快被紛至沓來的生員們給踏破了門檻,汪孚林所在那小院的堂屋里,更是幾乎沒地兒下腳。為首的程乃軒見汪孚林臉色不善盯著自己瞧,他就干咳道:“雙木,真不關我的事,你要知道,之前你只是奔走,他們都在苦苦準備秋闈,也許未必知道你家被派了糧長的事。可今天的事情鬧這么大,消息都快傳瘋了,怎么可能還壓得住?我就是一句話都不說,大家也得來啊!”
汪孚林見程乃軒撇得干干凈凈,他只能白了一眼,隨即對其他眾人說道:“芝山兄,書霖兄,還有各位兄臺,你們秋闈在即,功名要緊,前程要緊!我這里都已經沒事了,趙思成自作自受,糧長也派給了他家,正可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都雨過天晴了。”
程奎見汪孚林說出這話的時候,一臉的坦然,他忍不住看了朱朝聘一眼,見這位顯然心有所感,他想了想便開口說道:“好,既然你都這么說了,我們再矯情也沒意思。這件事我們沒幫上忙,但也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我們三五日之內就要上路去南京,預備參加今科大比,而徽州府其他各縣那些應試生員,也馬上就要齊集府城了。大后天我們這么多人包下了府學對面的狀元樓,算是踐行宴,也許段府尊也會到場,你也一塊來吧!”
汪孚林登時吃驚不小,他正要以自己是后學末進為由推辭,吳家兄弟中,年紀較大出身南溪南村的吳中明就回頭對其他人說道:“汪賢弟同去,各位有誰覺得不妥?”
吳應明也附和道:“汪賢弟就算年少剛進學,但就憑他這段日子的忠孝仁義,就該在狀元樓中有個席位!”
今天聯袂而來的十七八人,占去了今年歙縣要參加鄉試人數的一小半,此刻亂哄哄地全都嚷嚷著贊成,同意,支持,汪孚林站在這嘈雜的人群中,忍不住覺得這樣兒很像是論壇上發帖一呼百應的架勢,唯一差的就是一個熟悉的頂字。反正,不管他這個當事者同意不同意,他就被硬是要求不許不去,程乃軒更是被程奎要求到時候親自過來帶上汪孚林和金寶父子,以防他們變卦。
大約也知道天色太晚,眾人七嘴八舌鬧哄哄了一陣子,表達了一下聲援,漸漸也就散去了。只不過,對趙思成這條落水狗的聲討卻并未停止,很多人都在咬牙切齒地痛恨著這個膽大妄為的奸吏。
正如同趙思成所說,生員家里確實是可以被僉派糧長的,可要是真的汪孚林這回倒了霉,誰知道日后會不會是他們倒霉?
別人走了,程奎和吳家兄弟卻沒挪窩,而朱朝聘畢竟不是土生土長的歙人,想了想還是悄然離去。剛剛連站都沒地站的屋子陡然空空落落了下來,吳應明就熱情地說道:“汪賢弟,西溪南村和你家也就一河之隔,日后等我從南京回來,定要請你來家中做客!”
吳中明也連忙開口說道:“南溪南村也隨時歡迎你,最好多住幾天!”
汪孚林只覺眼前兩個人就如同聯手舉著一條大紅橫幅大叫歡迎,差點沒笑出聲來,隨即趕緊嚴肅點頭道:“好,我一定去,而且一定帶著金寶空手去,然后在二位家中大吃大喝,一直呆到二位忍無可忍,把我們父子趕出來為止。”
金寶沒想到爹會說出這么離譜的話來,眼睛一時瞪得老大,卻沒想到吳家兄弟非但不惱,反而哈哈大笑。而程乃軒亦是舉手附和道:“回頭我也陪著雙木一塊去,還請二位吳兄一塊收容。”
“呸,汪賢弟可以,你小子給我有多遠死多遠,我可不想讓人以為有斷袖之癖!”吳中明沒好氣地沖著程乃軒一瞪眼,見他照舊涎著臉滿不在乎,他頓時有些頭痛,只能看著程奎道,“書霖,你這族弟你可多看著點,我是怕了他了!”
“放心,我那叔父還沒走,他翻不了天。”說到這里,程奎又笑瞇瞇地看著程乃軒道,“你再胡鬧,小心回頭叔父去揚州時,把你提溜在身邊。”
這句話才算是真正點在了程乃軒死穴上,他立刻偃旗息鼓,不敢隨便吭聲了。而程奎和吳家兄弟也沒再理會他,而是仔仔細細盤問了汪孚林一整件事的經過。對于這一點,汪孚林當然是深藏功與名,他不但略過自己幫忙葉鈞耀擺平了攤派公費以及聯絡劉會趙五爺等事不提,而且反復強調是程乃軒推薦,趙五爺仗義幫忙,通過各種渠道打聽到了趙思成的種種計劃,總而言之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即便如此,對于今日早堂趙思成死摳祖制,汪孚林另辟蹊徑的一幕,三個歙縣秀才中的佼佼者仍然唏噓不已。
這要是碰到他們,面對口口聲聲的祖制,只怕也未必應付得下來!
這三位生員都在紫陽書院中深造過,乃是今年歙縣年輕生員中最出類拔萃的,可要說世事閱歷那就要差很多了。在告辭離開馬家客棧時,程奎就忍不住對吳家兄弟說道:“古語說得好,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如果這次能夠鄉試一舉題名,我打算靜靜心讀一年書,再出外游歷一年,不急著明年下春闈。”
吳中明和吳應明對程奎的決絕都吃了一驚,欽佩歸欽佩,可他們卻不敢就此做決定。只不過,一想到后日的狀元樓英雄宴,他們卻不禁期待了起來。
這次據說各鄉那些曾經在朝廷赫赫有名的鄉宦,全都會露面!而在這種高層次的比拼上,歙縣無疑完勝其他五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