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汪孚林見過趙思成之后來回一趟松明山,再困再累,可在聽到葉青龍關于秋楓是奸細的指控之后,要是還能高枕無憂,那他就簡直太粗神經了。事實上,他人固然躺在床上,可外頭那些對話聲全都聽得一清二楚,只是特意在金寶拉著秋楓進門時,假作鼾聲大起睡著了。此時此刻,他被金寶那一陣仿佛是在推石磨一樣的大勁道下,無可奈何地睜開眼睛,隨即才打了個呵欠。
“爹,秋楓他……”
“說得很好,做得也很對,就是心眼太瓷實了。”汪孚林用金寶根本聽不清楚的聲音輕輕嘟囔了一聲,這才懶洋洋地問道,“什么事連覺都不讓我睡了?”
金寶立刻將剛剛秋楓說的話轉述了一遍。這時候,他那偷聽兩年中鍛煉出來的強悍記憶力發揮了巨大作用,從始至終竟是一字不差。汪孚林不得不感慨,這天賦卓絕而又好學的小家伙能讓自己撿到,簡直是太強悍的運氣。他不想讓金寶知道,自己是在故意讓其在秋楓和葉青龍面前樹立威信,于是就這么坐在床上以手扶額想了好一陣子,這才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見金寶瞪大了眼睛,對這樣輕飄飄的回答顯然非常不理解,汪孚林就一本正經地說道:“等葉青龍把秋楓找回來之后,我會和他談的。明早你一個人去見李師爺,幫秋楓請個假。驟然遭遇到這么多,他得先好好冷靜一下,想想怎么將來怎么面對家里人。當然有些話我也會問他的。”
大約一頓飯功夫之后,葉青龍就一手揪著秋楓回來了,把人“扭送”到了汪孚林面前。顯然,在米行和當鋪先后跑腿歷練過的小伙計,比秋楓這個前雜役還是要體力充沛,畢竟年紀也大了那么幾歲。然而,汪孚林卻只是吩咐葉青龍晚上睡覺的時候看著點,一句別的話都沒說,就把他們倆打發了下去。
還是金寶把他們送出去之后,小聲告訴秋楓明天請假的事,眼睛紅腫的秋楓聽著咬緊了嘴唇,沒有做聲。
次日一大清早,看到金寶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去李師爺那上課,葉青龍本想圍觀一下秋楓的八卦——就算他現在不怎么認為對方是奸細,可好容易逮著一個這么好的機會,他也想好好嘲笑一下這個不久前在自己面前裝資深,秀優越的家伙。可是,他很快就發覺自己想得太美了,因為他根本就抽不出空!汪二娘和汪小妹派了連翹來見他,交付給了他一個非常光榮的任務——那就是給姊妹倆找點力所能及的活干!
盡管小葉子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反對的意見說了一籮筐,最終甚至捅到了汪孚林面前,可得到的答復只有一個——按吩咐趕緊去辦!
于是,他哪里還顧得上秋楓了,只得愁眉苦臉地去執行這個他怎么想怎么詭異的任務。要知道,上次他甘冒奇險在邵家做成那件事后,汪孚林一下子就賞了他二百兩,整整相當于他二十年的工錢!在他看來,既然汪小官人這么慷慨大方,干嗎還要讓兩個妹妹尋思怎么掙錢?難道是打腫臉充胖子?可家里開銷也不節省,怎么就至于如此?
家里父母二老不在,汪孚林這個臨時家長的宗旨是,兩個妹妹一定要嬌養——這個嬌養并不是說,要讓汪二娘和汪小妹變成那種嬌生慣養的大家閨秀,而是說,凡事放手給她們做主。盡管汪二娘曾經在獨自應門當戶的那些天,險些釀成一場大禍,但總體而言,這是兩個堅強而又自主的小丫頭,他不想太拘束她們。而現如今她們想出的小花樣又正好可以把葉青龍支走,那就更好不過了。
這會兒,坐在前院二樓秋楓和葉青龍里外住著的屋子中,汪孚林若有所思地看了秋楓好一陣子,最后開口問道:“你真相信我有外頭傳言那么心狠手辣?”
聽到汪孚林不問聯絡自己的那人是誰,也不問其形容相貌,而是突然這么問,秋楓大為意外。遲疑了好一陣子,他低聲說道:“外間都說,凡是得罪小官人的人,幾乎都沒好下場。前頭汪秋萬有方劉三挨了板子之后,又是坐牢又是丟飯碗;后頭趙思成兄弟一個至今沒出來,一個攤上了糧長;就連劉教授和陳天祥這樣的官面人物都因此倒霉;邵員外更慘,家破人亡,眼下一群餓狼就等著分他家產。那人游說我時,還信口說了一句寧罪葉縣尊,不惹汪秀才。”
后面還有一句話他不敢說,要惹就得把人打倒在地,狠狠踩上一百腳!
兇名卓著啊!汪孚林摸了摸下巴,面上笑容減了一些:“就連你也相信?”
“我當然不相信!”秋楓趕緊搖了搖頭,但隨即就小聲說道,“可家里有那樣無知貪小的家人,我……”
“那就行了!”汪孚林不等他說完,便一蹬腿站起身來,走過秋楓身側時,輕輕壓了壓他的肩膀,“人都說生恩大如天,我卻覺得,生恩不如養恩。他們是他們,你是你,你分不清,我還分得清呢。”
見秋楓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便笑了笑說:“既然沒耽誤太多時間,一會兒你還是去李師爺那吧,他最恨學生因為各種緣故逃課!順便幫我帶個信給他,最近我太忙,天天要出門,沒時間去他那請教切磋了,等熬過了這陣子,一定日日前去騷擾,他到時候別嫌我煩就行!”
又是一個放告日。
然而,早堂上的六房以及承發房掌案司吏典吏們,卻大多心不在焉。就連三班正役,也都在三三兩兩打著呵欠。
這會兒葉縣尊還沒來,但他們誰都知道,連日以來最忙的是府衙那頭,而縣衙則是冷冷清清。除了刑房掌案司吏張旻以及兩個典吏并一群書辦,快班胡捕頭和幾個心腹正役因為葉縣尊之令,能夠名正言順去府衙那邊,為了本縣苦主和舒推官外加府衙刑房那幫子人打擂臺撈好處,這樁一路上報到了南直隸以及京城的大案,縣衙其他人竟什么好處都沒落著!
可這也不能怪葉縣尊,葉縣尊本人收獲的也就是一丁點贊譽而已,實際好處全都被舒推官以及府衙刑房給截胡了!
“縣尊升堂了!”
隨著這么一個長長的聲音,又是一天的排班升衙,磕頭奏事,每一個人都以為又要就這么結束的時候,突然只聽外面傳來了好一陣喧嘩,聽動靜仿佛是從大門口的方向。果然,葉鈞耀沉著臉派人去過問后,不多時那邊的回報就來了。
原來,這一大早的,兩個縣衙門子剛剛把放告牌給擺出去,便已經有百姓圍攏了上來,哭訴自家東西被騙走,如今去府衙請求歸還,卻被那邊的差役給亂棒打了出來。現如今他們沒有辦法,只能摘了放告牌,放話說如若縣衙不管,就自盡在大門口。
聽到這里,葉鈞耀頓時嘴角直抽,那惱火的目光立刻看向了刑房司吏張旻:“本縣不是令你們去府衙嗎?如有歙縣出身的苦主,就盡力幫忙,怎么還會鬧成這樣?你這個刑房司吏怎么當的?”
張旻又羞又惱,羞的是縣尊當場給自己下不來臺,惱的是他早就命幾個白衣書辦常駐府城,應付好那些苦主,按照家資豐厚程度挨個幫忙索討被騙的東西,順便雁過拔毛。但凡沒油水的家伙,他打算放到最后,再象征性地幫下忙,成不成就不管了,可沒想到那些蠢貨竟然沒把人安撫好,還逼出這樣的滾刀肉來!于是,他只能訥訥解釋了兩句,可沒想到葉鈞耀須臾便是重重一下驚堂木。
“夠了,本縣不想聽解釋。這件事你要是做不好,縣衙其他五房還有承發房有的是人才,就讓他們替你!”
眼見得周遭一雙雙眼睛立刻開始放光,張旻登時心里咯噔一下。要的真是葉縣尊派了別人來接管此事,他在刑房威望蕩然無存不說,從苦主那撈到的眾多好處只怕也會被人揭破,那時候方才是真正的麻煩。于是,他不敢再啰啰嗦嗦說些有的沒的,慌忙連聲承諾一定會把案子辦好。等到退堂之后,他想起陳六甲代汪尚寧傳的話,不禁愁腸百結。畢竟,撈錢再重要,也不能惹惱了汪老太爺這個歙縣第一號地頭蛇,可公然違抗縣尊之命同樣不妥!
冷不丁瞥見那邊老神在在回戶房的吳司吏,想到昨晚上他對自己倒了一堆關于劉會的苦水,他想到昨晚上按捺著沒向人沒交底,可現在他縱有千般本事也不可能把一個人分成兩半,他便有了主意。于是,他一回刑房,就特地命人去請了吳司吏過來,這一次卻是把自己背后的底牌亮了亮。果然,一聽到是他背后是汪尚寧,吳司吏眼神就變了,那赫然是巴結諂媚,還帶著一絲小心翼翼。
“張司吏果然不愧是咱們歙縣衙門第一人啊,拔根汗毛也比咱們的腰粗!”吳司吏也不嫌自己的奉承太粗俗露骨,搓著雙手滿臉堆笑地說道,“不知道張司吏能不能替我向汪老太爺引薦一下?”
“這事容易,但現如今就有一件最要緊的。”張旻一見吳司吏那態度,就知道這事鐵定成了,他矜持地稍稍抬起了下巴,說了汪尚寧想要葉鈞耀盡快提請府衙,將夏稅絲絹均平到六縣的事,繼而就低聲說道,“你不是很討厭劉會在你那扎著礙眼嗎?眼下就是最好的機會。我現如今領縣尊之命,要去府衙那邊扯皮,沒辦法兼顧均平夏稅絲絹之事。你只要借著辦成此事的東風,把劉會拿下,在汪老太爺面前也有了臉面,豈不是一舉兩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