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逃了一條性命!
趙思成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又用指甲掐了掐手心,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他立刻磕頭如搗蒜,連聲拜謝道:“多謝堂尊開恩,多謝堂尊開恩!”
“但是!”葉鈞耀突然開腔,聲色俱厲地說道,“本縣如今當堂問你,當初你所做之事,可曾有人在背后指使?”
趙思成頓時呆若木雞。他當初本有供狀說程文烈和他接洽,而程文烈背后則是那些五縣鄉宦,可牢子們都對此冷嘲熱諷,送沒送上去也不知道。而汪孚林來問他的結果,他卻悚然察覺到,這一個勁針對汪道昆的跡象,怎么也不像五縣鄉宦合力,反而更像是那位汪老太爺手筆。而后來送進來的消息,又證實了這一點。此時此刻,他想到今天這一頓不算重的板子,突然把牙一咬,一字一句地說道:“有!”
今天葉鈞耀突審趙思成,就和上回快刀斬亂麻審了劉會等人的案子一樣,讓縣衙眾多吏役措手不及。所以,這會兒趙思成竟是當眾供述背后有人指使,堂上登時嘩然一片,有人面面相覷,有人議論紛紛,還有人則是情知今天事情有變,躡手躡腳想要溜出去報個信。可打算溜之大吉的人到門口時,卻只見趙五爺猶如一尊門神一般守在那,他們頓時傻了眼。
一想到自己上任之初還是菜鳥的時候,竟然被下頭吏役耍得團團轉,葉鈞耀就一肚子火,原本他當然不想放過趙思成,汪孚林好說歹說,他才算是姑且松了口。此時此刻,見趙思成如此回答,和汪孚林的猜測竟是完全相同,他只覺得一股狂喜直沖腦際,立刻喝問道:“是誰?”
大堂正位旁邊的屏風后角門口,汪孚林正站在那兒側耳傾聽。為了以防引人懷疑,昨天事情和葉大炮把事情敲定之后,他沒有再去見趙思成,甚至都不敢讓牢子帶信,以免走漏風聲,只吩咐鄭班頭在行刑時照自己的吩咐辦理。此時此刻,他凝神靜氣,心中希望趙思成能夠吐出一個名字。
未必一定要直接牽扯到汪尚寧,汪尚寧的三弟汪尚宣也好,汪尚宣的長孫汪幼旻也好,哪怕就連汪家下人也行。就是如果供出程文烈這樣不是歙縣的人,那會有些麻煩,畢竟出牌票到外縣抓人,畢竟不方便,也不靠譜!就看趙思成聰不聰明了,否則在大棍子下逃得一命,也難保日后。
聚焦了所有人目光的趙思成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以頭撞地道:“小的不敢說,小的說了就肯定是一個死!”
之前人家都是在背后耍小動作,自己卻束手束腳,連張旻都是借用府衙舒推官之力拿掉的,葉縣尊始終抓不到正經把柄,如今好容易逮到這么個機會,恨得牙癢癢的他不假思索直接拿手去拍桌子,厲聲喝道“什么死不死的,這歙縣是朝廷的歙縣,不是哪家人的歙縣!誰敢要你死,本縣絕饒不了他!”
“是陳六甲……是汪家管家陳六甲指使的小人!”兩害相權取其輕,趙思成立馬在千頭萬緒中,挑出了一個不那么要命的角色,“陳六甲對小人說,只要僉派了汪小官人家中父親為糧長,就能逼迫南明先生出面,到時候南明先生必定會認為是五縣鄉宦在背后搗鬼,就會出面與之相爭夏稅絲絹一事,而汪老太爺正好置身事外!就連把汪小官人家中所在那一區的夏稅數目浮漲兩成,也是陳六甲通過程文烈吩咐小人的!程文烈此人一面和五縣鄉宦周旋,一面又和汪老太爺暗通款曲,小人也是最后才知道的!”
這消息……太勁爆了!
大堂中頓時好一陣軒然大波,有人倒是想跳出來指責趙思成胡說八道,可立刻被相好的同僚拖住,因此,漸漸的,四周圍就安靜了下來,竟是鴉雀無聲。這時候,只聽得葉縣尊聲音低沉地問道:“證據呢?”
“只要拿到程文烈,就是證據!”趙思成豁出去了,暗想甭管抓到抓不到程文烈,這消息放出去,其他五縣鄉宦一定會給兩面光的程文烈大苦頭吃!至于自己,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一絲厲色,“至于其他證據,小人也說不上來,可小人能夠以死為證!”
只要掌握好力道,興許死不了,拼了!
他猛地用足力氣,腦門往地上青磚狠狠一撞,這一下頓時血濺當場!
“快,救人!”
葉鈞耀沒想到會看到這樣血濺公堂的一幕,頓時慌了神,要拍驚堂木的時候,卻連一塊驚堂木直接給扔了出去。不用葉縣尊吩咐,皂班鄭班頭第一個沖上前去,他這個行刑老手對人身上穴位以及各種急救最有造詣,否則怎能做到公堂上打不死,回去之后才死?他和兩個心腹皂隸又是忙著止血,又是忙著急救,到最后他滿頭大汗站起身來,用袖子擦了擦腦袋就開口說道:“人閉過氣去了,還沒死!”
“沒死就好,沒死就好,否則便是本縣逼出人命來了!”
眼看葉縣尊按著胸口站起身,一副貨真價實如釋重負的模樣,堂上吏役頓時生出了一種別樣感受。雖說葉大炮上任以來,先是菜鳥啥都不懂,而后又突然神勇起來,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一下子擼掉好些人,但總的來說,那還是留了余地,沒有完全趕盡殺絕。否則這會兒趙思成死就死了,反正是自己選擇了以頭碰地證明證言,和堂尊有什么關系?
而更讓眾人沒想到的是,葉鈞耀徐徐坐下之后,竟又吩咐道:“把人送去醫館,然后去通知趙家人一聲。唉,都是本縣一時心火太旺,逼問太急,這才以至于他為求信于人,不惜自殘身體。只可惜,事涉本縣名門大戶,本縣既不可能越境出牌票去婺源拿那個程文烈,又不能去向汪老太爺要人!”
葉大炮竟是如此知情識趣,大多數以為接下來必定要大動干戈的吏役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氣。眼見得鄭班頭等幾人按照吩咐,抬了昏迷不醒的趙思成出去,而后葉縣尊意興闌珊地吩咐退堂,今天著實經歷了一波三折的三班六房一大幫人退下之余,卻還在議論個沒完。
唯有快班胡捕頭東張西望,眼見刑房吳司吏以及戶房司吏劉會走在一路,他突然快步沖上前去。
張旻說倒就倒,看樣子鄭班頭似乎也已經投向縣尊了,三班就剩下他算是半個刺頭了。他要再按兵不動,興許下一個被拿下的就是他!
汪孚林在角門迎著葉鈞耀,見其對自己一點頭,一路往里走時,破天荒一聲不吭,他也就沒有多嘴。即便是他,第一次看到這種血濺當場的景象,也覺得有些心悸,哪怕那是個老仇人。果然,一直走到官廨書房,進門后,他才聽到葉大炮頭也不回地說道:“孚林,接下來難道就真的不管不問,當沒有這么一回事?”
“縣尊只要是放出消息,若是趙思成有半點差池,便是無視國法,定當深究到底。別人定然會認為趙思成身邊埋伏了人,等著有人滅口,自然就不會做出傷人性命的事。只要別人暫時不好打趙思成的主意,其他的就不用管了。”
汪孚林見葉大炮不解地轉過身看著自己,他順手把門一關,這才誠懇地說道:“這次南明先生起復鄖陽巡撫,五縣鄉宦必定會心中惴惴然,提防人回頭一路扶搖直上,報復他們的暗算。可要是他們知道,當初那些風波,在后頭推波助瀾利用他們的是汪尚寧,那么既然同為無法復出為官的鄉宦,他們合則力強,怎么也會勉力去斗一斗。反正他們原本就是對手,興許掐倒汪尚寧,還能向南明先生賣一個好?就算他們不動手,我們仍然可以孤立汪尚寧!”
雖說沒把那個汪幼旻帶進去有些可惜,可如若竦川汪氏自顧不暇,他會怕那小子?
“而且,縣尊正好可以置身事外,還能讓人覺得您被這些鄉宦欺負得有多委屈!”
葉鈞耀雖說對于這么個委屈的小媳婦形象有些小小的不滿,可想想自己之前曾經在段府尊面前做小伏低演戲,也就心平氣和了。他在心里告訴自己,人家汪尚寧罷官前好歹還是布政使巡撫一層的人物,回鄉后又領銜編撰徽州府志,他距離人家還有十萬八千里呢!突然,他想到這次去許村向許老太公拜壽的一雙子女回來之后,兒子倒還好,女兒卻有些古怪,而且也從下人那聽到了某些風聲,他不禁有些為難,不得不咳嗽了一聲。
“孚林,本縣上任以來,多虧有你。”用這樣一句評價很高的贊賞開了個頭,他就字斟句酌地說道,“你年少有為,前途無量,本縣很看好你。只不過,本縣家中夫人近日應該就要到歙縣了,有些事情,本縣還得和她好好商量商量……”
盡管葉縣尊已經說得夠隱晦了,可汪孚林還是隱隱聽出了某種跡象,頓時哭笑不得。葉明月對他點出,斗山街許家興許會為了掩蓋許薇的那場小鬧劇,說不定將錯就錯,和他談談終身大事;現如今,葉縣尊又扭扭捏捏表示,如果我家女兒對你有意思,我做不了主,得讓我和妻子商量商量?他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可又不能直說,我是比較欣賞你家千金,但暫時還未萌發男女之情,縣尊你不用擔心?
于是,他什么也不能說,只好裝作沒聽懂,干笑著躬了躬身說:“縣尊說的是。學生最近勞心勞力,只覺得之前被人毆打的傷勢有些復發的態勢,所以打算回松明山休養一陣子,因為之前在歙縣學宮已經對馮師爺請了長假,今天再稟告縣尊一聲。”
對于這個意料之外的要求,葉鈞耀頓時有些意外。他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想到那些風言風語,他最終輕咳一聲說:“也好,你回去好好休養休養!”
聽到葉鈞耀竟是答應了,汪孚林頓時如釋重負。小爺我不陪你們玩了,各位自己去掐吧!既然要歲考,他回鄉頭懸梁錐刺股去!
汪孚林前腳剛一走,葉鈞耀便吩咐道:“來人,去請李師爺,再把明兆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