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程乃軒這個難兄難弟,臨時抱佛腳的汪孚林總算有了個伴。柯先生和方先生二人的習慣完全不同,柯先生是放任自流,平日就是布置題目,指點如何寫出點睛之筆,務求一篇文章彈眼落睛,讓主考官眼睛一亮,再也挪不開,而缺點則是萬一不合主考官的胃口,很可能會直接黜落到低等。而方先生則是一絲不茍,八股的每個環節都要求嚴格,雖常常讓汪程二人叫苦不迭,但幾十年老夫子才寫得出的四平八穩,在他的指導下卻可讓人信手拈來。
十數日后,汪孚林和程乃軒遞補為廩生的事就批下來了,反正不知道葉鈞耀和馮師爺替他們說了什么好話,此事在歙縣學宮,也仿佛沒引起多少風浪。而在這時候,從江西那邊破開重重封鎖傳過來的消息,卻讓整個歙縣乃至于徽州府的讀書人心有戚戚然。
就在上個月,科舉大省江西的眾多生員沒能躋身科考一二等,不夠格參加鄉試,所以蜂擁而至省城南昌參加大宗師主持的鄉試資格試之遺才試,呼啦啦一下子去了三萬八千余人!盡管提學大宗師和地方官臨時又是騰房子,又是調人手維持秩序,但最終還是釀成了大騷亂。因為維持秩序的軍官一時判斷失誤,彈壓手段過于兇暴,結果發生了駭人聽聞的踩踏事件,當場死者就高達四十八人,次日死亡名單上又多了十七個人。
這一場原本是用于錄遺的遺才試,最終成了一場極大的悲劇,高達六十五名死者之外,輕傷重傷者高達千余!雖說地方官不敢不向朝廷稟告,可生怕其他各地生員有所騷動,拼命控制輿論管制消息,可這種事哪有可能真的阻止,所以才不到一個月,距離江西很近的徽州府,就得知了這么個消息。
一想到三萬八千人一塊參加考試那情景,汪孚林只覺得頭皮發麻。他還是低估了這年頭人們的科舉熱忱,這要是放在自己身上,一旦科考失利,那就肯定死心了,什么錄遺,什么大收,絕不會去湊熱鬧!直到現在,他對于臨考強化還是抱著一種無可奈何的心理,要不是從天上掉下來兩個廩生砸到了他和程乃軒腦袋上,誰樂意這么用功去讀書?想到那慘劇,歙縣學宮自發悼念的時候,他少不得也去上了一炷清香。
然而,這樣一件慘劇的影響,絕對不僅僅是歙縣學宮眾多生員自發為鄰省的死難生員寫了不少悼文悼詩而已,其后續效應還在不斷發酵。十數日之后,南京那邊就傳來了消息,提學大宗師謝廷杰將巡視南直隸各府縣,親自主持今年歲考!
要說三年一任的提學,職責就是巡視各地,錄取生員,考查生員,然后輔佐鄉試主考官進行鄉試。所謂歲考本來是一年一次,可南直隸十幾個府,每年兜一次已經很累了,更何況每年兜兩次?所以,提學在三年至少兩考的硬指標下,都會偷懶把自己任上的第二次歲考和科考放在一塊,省一次奔波。
而且,南直隸大多數歲考都是用的類考,也就是類似縣試、府試、道試的三類考選,由州縣主司以及府學縣學的教授教諭一塊,一層層選擇出優秀的往上報送,提學只在道一級對那些出類拔萃的生員考核定等。汪孚林本來就是鉆的這個空子,打算靠著自己和段朝宗葉鈞耀的關系,怎么都預先混進這歲考道試再說。可今年,謝廷杰顯然是因為朝廷很可能會乍然緊下來的風聲,不再坐鎮徽寧池太道考察諸府生員,而是不憚路途遙遠,直接又下來了!
大約知道如此考選耗日持久,謝廷杰在得知江西遺才試慘劇后就決定,將南直隸十余個府分成江南江北,年底前先考徽寧池太四府,過年到二月期間考蘇松常鎮江應天五府,三月之后再考江北的揚州淮安廬州等地。而且,此次這位提學官不用類考,而是調六縣生員齊集徽州府城,舉行調考。若非要在短時間之內直接跑遍六縣縣學很不現實,這位不辭辛苦的大宗師甚至打算深入基層。
得知這個消息,贊頌聲很多,但背地里的罵娘聲同樣很多。有不少生員在縣衙府衙打好了關系,到時候高高批個等級,送去道試,只要寫一篇四平八穩的文章,歲考取一個高一點的等級還是很可能的,可現如今提學大宗師親自下來逐縣考試,這意義就大不同了。
發現徽州一府六縣會輪到第一批接受考核,就連之前一度放了大話要讓汪孚林出丑的汪幼旻,都再也顧不上自己那家門庭冷落的店,立刻開始閉門苦讀做文章。反倒是提早進入準備期的汪孚林在驚愕過后反應淡定,在他看來,只要還是謝廷杰就好,不論怎么說,自己在這位提學大宗師面前樹立的形象,那還是很不錯的。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天一絲不茍的方先生來接替柯先生時,竟是把一沓厚厚的書撂在了他的面前。
全都是那位陽明先生王守仁的文章!
汪孚林看了一眼同樣目瞪口呆的程乃軒,小心翼翼地說,“方先生,不是說咱們以應考為主,暫緩學習這些學派精髓的嗎?”
柯先生屬于湛若水甘泉學派,方先生屬于王學泰州學派,兩人說是學派之爭,但至少這段日子忙于強化八股的汪孚林沒感受到。而且,他又不打算當個大學問家,所以盡量避免字里行間提到那些容易刺激兩人的敏感字眼。可這一次,方先生卻眉頭一挑道:“你不知道嗎?這位提學大宗師是王學泰州學派的中堅,立志于重編陽明先生全集。以你現在的文章底子,百多人當中脫穎而出不那么容易,但加上王學的東西,就不一樣了。”
此話一出,汪孚林登時又驚又喜——這簡直和科舉作弊的時候用某某字眼,考官就會直接錄取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而程大公子顯然比他更急切,連忙問道:“這豈不是說只要咱們多多宣揚些王學的東西,就能直接躋身一等?”
“謝廷杰是王學泰州學派的人,這又不是秘密,是個人都能打聽出來。到時候一百多人當中,定然會一大堆人頌揚王學。”方先生還是那張不茍言笑的臉,但此時眼神卻意味深長,“可浮夸和務實,卻是誰都看得出來的。徽州府乃是朱子家鄉,理學重鎮,雖說我王學泰州學派也好,湛學甘泉學派也罷,都曾經發展到這里,甚至建書院講學,但比起新安理學的根基,那還是差遠了。所以,這次謝廷杰到徽州來,我押他會務實,而不是務虛!”
當一大堆秀才生員火燒火燎準備即將到來的歲考時,秋糧雖說還沒開始進入征收期,一批一批的糧食卻已經陸陸續續進入了市場,一時糧價應聲而跌。這次義店沒有和其他糧商大唱對臺戲,糧價自始至終維持在與人平齊的水平。而之前葉鈞耀對于各里收各里的詮釋,也傳到了各鄉各里。得知如果是完稅就可以多點收入,除了一小部分家里緊巴巴的最底層佃農,大多數人都選擇了先存著糧食看看年底的市場價如何,并不急著發賣。
于是,第一批二百張米券的贖回,波瀾不驚地完成了。如愿拿到本金和利息的人們高高興興回去,而葉青龍親自把回收的米券給汪孚林送了來,眼看這兩百張在火盆中付之一炬。而此時此刻,第三期米券的推出,也已經進入了倒計時。墨香幾乎是常駐那家書坊,連少爺這邊都顧不上了,秋楓也是兩頭跑,生怕自己負責的第一件大事有紕漏。當這一期米券推出之后,雖則沒有開春兌米的巨大優惠,可沖著利息,仍是在兩天之內賣完了五百張。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吳興才等糧商終于再也耐不住性子,直接找上了門。這一次,再沒有人嘲笑汪家那些不體面的用具,姿態全都放得很低,對于米業行會這四個字,也是一口答應。汪孚林當然知道,這是因為自己強大的吸納資本能力,還有背靠預備倉的強大倉儲能力,這才讓這些糧商暫時臣服,因此對于眾人推舉自己為米業行會第一屆會長的事,他完全沒有推辭,反手把葉青龍推到了臺前,還奉送了一個理事長的名頭。
幾個月之前還是被人呼來喝去,連飯碗都被掌柜給敲掉了的小伙計,現如今卻突然躥升到了這個位置,葉小掌柜在飄飄然的同時,當然有些誠惶誠恐。這天晚上,特意跑回來卻被告知了這個消息的他使勁拍了拍雙頰,這才訕訕地說道:“小官人,您這不是捧殺吧?”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你就是那個棧道,給我死死頂在前面,拉住別人的注意力,明白了嗎?”
見葉青龍趕緊點頭,汪孚林便吩咐他,接下來一定會有很多應酬,該推掉那些該接下那些,等到把暈乎乎的昔日小伙計給打發走,他方才接見了從程家借來的謝管事。就是這么一位腿腳不便的中年人,給他挑選了兩個丫頭兩個門房,還代替他回了一趟松明山,帶回了汪七夫妻推薦的兩個同村鄉民,作為管家后備,同時,也正教著汪二娘和汪小妹如何主持家務,查核賬本。
這位拿著程家工錢的謝管事,恰是如今汪家最忙的人。
而此時此刻,汪孚林不好意思卻理所當然地,在謝管事的肩頭上又壓了個擔子。
“戶房劉司吏給我推薦了四個人,有勞謝叔幫忙甄別一下,我想要派人出去做點事。”說話的同時,汪孚林從小幾上拿了個匣子,雙手遞了過去,“這些是遼東送來的虎骨,還有一些藏紅花,雖說補償不了您這些天的辛苦,但也是我的一點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