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后,考場中的生員們各自出來,或者住客棧,或者投宿于親朋好友之家,等待大宗師的讀卷判等。這種考試和鄉試不一樣,沒有什么提調官讀卷官,一切都要大宗師親力親為,一般而言,督學御史身邊的幕僚又或者監生等等,會擔負這樣的讀卷責任。要知道,這次六縣生員一塊加起來足有一千多人,光靠謝廷杰一個人,那不知道得批到猴年馬月去。
可是,謝廷杰卻不知道出于什么樣的考慮,直接下帖子給了徽州知府段朝宗和歙縣令葉鈞耀,商量許久之后,又把六縣教諭訓導都請到了徽州府學。
接下來整整十天,這些學官就沒能踏出府學一步。謝廷杰給他們的任務,當然不會是判本縣生員的卷子,而是彼此輪換。至于那些稍有名氣,又或者出自仕宦豪紳之家的生員卷子,全都被他親自挑了出來。心頭擠壓著一堆火氣的他,這一次決定公事公辦,絕不給半點面子。
“本次歲考判卷,各位先判,二等以上,五等以下,送來給本憲再判。在一等者,卷子張貼于府學門外,二等者,張貼于各縣縣學門外,供徽州府讀書人瞻仰,如若萬一有舞弊的,旁人想必立時三刻就能發覺!至于六等者,笞責二十,立刻革退為青衣!”
因為這話,哪怕想要打壓鄰縣,給自己爭光的教諭訓導,也不得不稍稍收斂一點,拿出真正的水平來讀卷判卷。至于原本跟著謝廷杰,想要從這次歲考中撈點好處的監生和隨從,則是被差役嚴格看管在了府學一處小院子里,人人都是惶惶不可終日。
須臾就是數天過去,宣布歲考成績的這一天,徽州府學門口雖不至于一千多人齊齊涌來,但也有數百人翹首盼望。因為這不是決定鄉試資格的科考,很多人倒志不在一等,只希望別名次太差,革掉了功名!當然,也有少部分資歷年歲都不小的廩生們,惴惴然于是否會落在一等之外,于是丟掉廩米。
人群中,當初考試中感覺不太好,但總算竭力答完四道題的汪幼旻四處東張西望,希望能看到汪孚林的身影,奈何人實在太多,他自己就須臾被擠得東倒西歪,更不要說找人了。
“張榜了,張榜了!”
在這一片喧嘩聲中,眾人就只見一隊差役匆匆從府學中出來,開始往府學門前八字墻上張貼榜文。因為名單太多,又是從后頭往前面張貼,所以那落在五等六等的十幾個人名異常刺眼。在其中看到自己名字的,無不是如喪考妣,面如死灰,而在其中沒看到自己名字的,則是歡欣鼓舞,如釋重負。隨著四等那龐大到足有三四百人的名單出現在人前,不少生員都不由得面面相覷。
四等幾乎就是很危險的及格線了,往年歲考的時候,大宗師只要手松一點,大多數人都至少能入三等,現如今這將近三分之一的人都在四等,雖說沒有革退挨板子的危險,可誰覺得不丟臉?于是,等到三等名單徐徐張開時,最初嘩然一片的人群已經安靜了下來,每一個人都在悄然數著三等能有多少人。當發現這一份榜單比之前更長,大約有六七百,也就意味著今年六縣位居一二等的不會超過兩百人,眾多生員終于再一次發生了小小的騷動。
“大宗師有命,今年歲考一等的卷子,張貼于府學門前,二等的卷子,張貼于各縣學宮門前,以供生員學習瞻仰。”
當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汪幼旻正欣喜于在三等沒找到自己的名字,同時又懊喪于也沒看到汪孚林的名字!雖說他不太相信道試吊榜尾的汪孚林竟然也能躋身二等,可仍然有自信能夠踩下對方,可當二等名單剛剛從后往前貼,他臉上立刻就掛不住了。因為在二等最末尾,汪幼旻三個字異常刺眼,仿佛在告訴他,只因為運氣好,他才能夠進入二等,才能夠吊榜尾!
急怒過后,他連忙拼命地審視著前頭那些名字,祈禱于汪孚林不要高過自己名次太多,同時暗自慶幸揚言要歲考壓下汪孚林的豪言壯語并未流傳太遠,否則這一次就真的要丟人現眼了。然而,整個二等名單全部貼到頭,他也沒有找到汪孚林三個字。他還以為自己之前在看三四五六各等的時候有所遺漏,慌忙往后瞧看,可還不等他再次看完那密密麻麻將近一千多的名字,前頭就有人叫嚷了起來。
“那汪孚林和程乃軒又吊榜尾了!”
“從前是道試吊榜尾,這次是歲考一等吊榜尾,他們怎么這么運氣!”
“不會有貓膩吧?”
“回頭找他們的卷子看!”
在這一片亂糟糟的聲音當中,汪幼旻終于聽明白了,一張原本就慘白的臉上更是絲毫血色都沒有。偏偏在無數人蜂擁去那邊看一等卷子的時候,他正好瞧見了人群中并肩站著的汪孚林和程乃軒。只見這兩人氣定神閑地指著榜單正在交談什么,顯然心情相當好。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惡狠狠瞪了他們的背影一眼,正要拂袖而去,卻不想程乃軒突然回過頭來,正好瞧見了他。
“哎喲,真是冤家路窄啊!”
程乃軒一把拖著汪孚林往這邊走了過來,到了汪幼旻面前就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聽說汪公子從前還嘲笑別人吊榜尾?嘖嘖,我和雙木是運氣不大好,每次都吊榜尾,于是被人說道,可這次,似乎汪公子和咱們一樣,成了吊榜尾的難兄難弟吧?之前是誰到處放話,說是要在歲考把雙木打回原形,壓他沒商量的?”
聽到程乃軒故意混淆概念,把一等榜尾和二等榜尾給混為一談,然后又冷嘲熱諷,汪孚林不禁被逗樂了。見汪幼旻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他方才意味深長地說:“這次有人煞費苦心把兩道亂七八糟的所謂考題泄露給我,然后又把金寶的娘找了回來,甚至引著大宗師去漁梁鎮正好看到這一幕。不但如此,還打了我不少小報告。不過我卻要多謝了,正因為如此,大宗師方才會在歲考剛考完的時候就見了我一面,當面切責,很多話也就說清楚了。”
這邊廂各有家世的三個年輕人說話,四周圍自然有人好奇地圍上來看熱鬧,聽到汪孚林這一番話,圍觀者立刻爆發出一陣驚咦。面對這樣的指責,汪幼旻頓時后悔自己為什么在看完二等名單后沒有立刻就走。他只能強自冷笑道:“那又怎么樣?”
汪孚林說到這里,看到汪幼旻那張臉從死白變成慘青,簡直和調色板似的,他欣賞了一下,這才慢條斯理地說:“我這次四篇文章,做得只是馬馬虎虎,只是大宗師召見我時,很欣賞策問中最后一句話,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這是我這個喜歡看閑書的人在一本書上看到的,而那本書上,卻還有另外一句同樣令人拍案叫絕的話。”
圍觀的人本也打算去圍觀一下一等吊榜尾的汪孚林和程乃軒的卷子,此刻聽汪孚林如此說,每一個人都豎起了耳朵。
“那句話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有些人就是喜歡歪門邪道,不過也難怪,上梁不正下梁歪,長輩喜歡玩陰的,小輩當然也就喜歡玩陰的,卻不知道抬頭三尺有神明!”
汪孚林一把扯起聽了他這話樂不可支的程乃軒,對四周眾人說道:“總算一顆心落肚,我和程兄要趕回去謝師,諸位,失陪了!”
眼見汪程二人揚長而去,眾人再看汪幼旻那氣得直哆嗦的樣子,無不覺得這家伙太過可憐。但要說同情,大多數人都沒這個意識,汪小官人兇名在外不是一天兩天了,汪幼旻只不過是倒在那兇名之下的又一個倒霉犧牲品而已。要說汪幼旻勉強還能在二等吊個榜尾,這已經很幸運了,若是人家真的發威不饒人,說不定真的被踹到五等六等,等著挨板子,被黜落呢?
“快來看,那個汪孚林的歲考四卷全都是上中,一等前頭還有人的歲考四卷評等比他差的,怎么他只得倒數第二?”
“程乃軒倒是貨真價實正好吊榜尾,大概是大宗師成全他們一直難兄難弟!”
“按評卷來,應該能進前十的……要真是那樣,汪小官人倒有點可憐。”
汪孚林可憐?笑話,現如今成了笑話的是他好不好!汪幼旻只覺得悲憤交加,可他還抱著最后一絲僥幸,希望謝廷杰只是因為汪道昆如今復出,所以故意給松明山汪氏一個面子。他強撐著來到八字墻前,在無數刺眼的目光之中找到了汪孚林的卷子,可四卷通體讀下來,他就瞪大了眼睛,一點都不相信這是汪孚林的手筆。
一個年初才剛剛進學,而且還是道試吊榜尾低空飛過的小秀才,怎么可能寫出這么大氣的文章來?這不可能!
而汪孚林和程乃軒這時候已經回到了縣后街的小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方先生房里表示誠摯的感謝。謝廷杰自從成為提學大宗師,當然免不了被人揣摩分析,可泰州學派那些真正熟悉謝廷杰某些思想的中堅,可絕對沒有第二個愿意在人家那當西席,教他們如何夾私貨,而且又近乎拿著鞭子在后頭抽,讓他們寫出大氣、大氣再大氣的八股來,又教會學生怎樣在緊迫的時間壓力下趕工。否則,他們哪里那么容易能夠在一等吊榜尾?
要知道,這次六縣一等總共才三十七個人,總共應試的,卻是整整一千三四百人!就這,還是因為徽州府只有六縣,生員總人數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