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縣方圓一百二十里,績溪方圓二十里,最初的時候,績溪只是歙縣華陽鎮,唐時方才分離出去設縣。正因為如此,兩地人口和占地相差懸殊。徽州八山一水一分地,哪怕歙縣這么大的地方,農田的數量也著實不怎么樣,更不要說小小的績溪了。所以,績溪出外行商的人和其他五縣相比起來,不少反多,而且地價也相當便宜。多數出身這里的徽商,都并不愿yì在本地買田置產,甚至很多人都干cuì遷了出去,在江南其他土地肥沃的富庶地方安了家。
但是,要說起沒多少畝好地的龍川,績溪境內卻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出發去龍川的路上,汪孚林帶著男裝打扮老馬識途的小北,當然不用找人問路,可他還無巧不巧遇到了一撥同路的士人,而且這三人他還竟然是認識的,就是他和小北在西園正堂中,通過門縫看到過的那三位私祭者!
那三人走在他前面,半道上拉人一問龍川村,幾個鄉民立刻熱情指路,過哪座山,要走哪座橋,總共多少里路,幾時能到,解釋得事無巨細。然而,當那三人中一個較為年長的又多問了一句,胡梅林先生祖宅可是在那兒的時候,那指路的鄉民便有些不自然。
“在是在……只不過,胡家二老爺不好說話,恐怕你們也就頂多只能在外頭看看而已。”
“此次鄉試之后,我們受東南其他各府縣的同仁所托,因梅林先生五周年忌日漸近,所以去龍川探望梅林先生遺屬。料想胡家總不至于如此不通情理。”
鄉民這么說。三個士人如是回答。也沒有太在意。他們都是騎的馬,馬術頗為嫻熟。而作為同樣學會騎馬不久的汪孚林,他也非常贊同這種不靠人力的出行。徐霞客游記固然聽上去讓人神往,可考lǜ到某人不顧生民疾苦,靠著官員一張條子,無償征調民夫抬他走遍名山大川,還問沿途州縣要供給,這種游天xià卻不曾健體魄。反而疲敝民力的作為,實在不值得推崇。
所以,他便裝作是在旁邊無意中聽到三人來意的同道中人,上去和他們攀談搭訕。
結果,這三人當中,一人竟與他同姓,卻是婺源人汪應蛟,今科舉人。因自覺立刻去考進士希望不大,就抱病告免,主洞放qì了明年上京參加會試。據他所說。這是和歙縣人程奎學的。然而,讓汪孚林更加哭笑不得的是。此人說到程奎之后,竟是忿忿不平地說:“程書霖對那汪孚林也太過推崇了,不過是今年才剛通過道試進學,歲考又僥幸吊一等榜尾的小秀才,他卻口口聲聲說汪孚林在他之上,置我等辛辛苦苦從鄉試考場中搏殺出來的舉人于何地?想當初我和周兄正好人在外地,沒有參加英雄宴,否則定要會會他!”
這同姓的仁兄貌似對自己有些意見啊!
汪孚林摸了摸下巴,卻一點都沒生qì。舉人嘛,自然有傲氣,想當初李師爺不是也如此?而他更意外的是,一旁與這汪應蛟同行的兩人中,同樣來自婺源的周文,竟是反駁起了汪應蛟的話:“程書霖說的也不是完全沒道理,要論讀書和學問,汪孚林也許還差點火候,可人家這幾個月來度過的難關,放在你我身上,倘若同是秀才生員,你能有對策?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我們不就是因為打算再磨礪磨礪自己,方才決定推遲參加會試?”
汪應蛟顯然對友人幫別人說話很不滿,當即氣惱地瞪了過去,兩人竟是就這樣爭執了起來。這時候,三人中最瘦小也是最年長,卻只是生員的程任卿,方才打圓場似的勸和道:“好了好了,二位別吵了,這里還有別人呢!汪兄若是不服氣,你趕明兒上歙縣城中縣后街汪家去要求會文就是了,那位歲考的卷子至今可還貼在府學之外,四道題目都完成得相當不錯。”
“那也比不上我們鄉試三場九天的辛苦!”汪應蛟硬梆梆迸出了一句話,可眼睛瞥見一旁的汪孚林和男裝的小北,發現自己忘了外人,頓時有些不自在了起來,趕緊強笑問道,“這位賢弟的口音,似乎是來自歙縣?”
人家都因為自己險些吵了起來,汪孚林可不想丟個重磅炸彈在他們面前,眼珠子一轉便信口開河,“在下歙縣西溪南人。說來也巧,和汪兄正好同姓,在下汪……北。”
小北看到這三人因為汪孚林爭得不可開交,在旁邊看熱鬧看得正有趣,聽到汪孚林瞎掰是西溪南人,她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可聽到最后一句,她頓時很悲慘地被口水嗆到了。她伏在馬背上咳了個昏天黑地,眼角余光瞥見汪孚林用無辜的眼神看著自己,還做了一下幫不上忙的手勢,她險些都沒給氣死!她就不明白了,汪孚林瞎掰什么名zì不好,竟是要拿著她的名zì去作怪!
“原來是汪賢弟。”汪應蛟卻不知道小北正在暗罵,只以為是人不小心。他沖著汪孚林拱了拱手,甚至都沒意識到西溪南大多是吳姓,而一河之隔的松明山才大多是汪姓。等到汪孚林還禮不迭,他才又看向了小北,“那敢問這位賢弟是……”
小北很想不開口的,以免露出破綻,但此時此刻顯然避不過去,她暗中埋怨汪孚林多事,只能有意壓粗了嗓子說:“我姓胡,胡佳木。”
她只不過是按照汪孚林的起名方式,隨便給自己瞎掰了個名zì,可未曾想話音剛落便是一聲好。卻是這位有幾分書呆子氣的汪應蛟拊掌贊道:“佳木二字,足可見令尊當年起名時的苦心!雖說是無木不成林,可佳木者,國之棟梁……”
這一次,他還沒說完,發現此人竟然扯到了小北的父親。汪孚林不得不打斷道:“汪兄。時候不早。這龍川村可是距離很不近,再不趕路恐怕會來不及!”
他的同伴顯然也受不了汪應蛟的啰嗦,在一旁幫腔道:“對,現在趕路要緊,有什么話到了龍川村再說!”
汪孚林瞅了一眼小北,見她只是面色稍稍一黯,并沒有生qì憤怒,頓時心中一松。接下來這一路雖只是縱馬小馳。可要走的路遠遠多過松明山到徽州府城,所以,第一次長途騎馬的他自然覺得腰酸背痛。即便是午間時分,眾人只是停下來,吃了一頓干糧當午飯,便繼續趕路,等到龍川村,已經是傍晚,四處炊煙裊裊,西邊的天空盡是紅艷艷的晚霞。三人之中書生qì最重的汪應蛟詩興大發。吟詩一首,讓汪孚林大為慶幸自己報了個假名。
否則萬一人家拖了自己要求做詩唱和怎么辦?
盡管此時太陽落山。絕對不是拜客的時節,可汪應蛟口口聲聲要遵從古風,拜客盡心意即可,硬拖著兩個同伴前往,早知道胡家不好進的汪孚林也就和小北跟在了后頭。當來到那座看上去頗為光鮮的大宅門前,小北本能地閃躲到了汪孚林背后的陰影中,而前頭三個人已經迫不及待地去敲了門。不多時,大門依稀開了一條縫,整理好衣衫的汪應蛟就開口說道:“我等來自婺源,后面兩位來自歙縣,我們今天是來求見梅林先生遺屬胡二老爺的。”
汪孚林只看門內應門那家伙猶如看傻子一樣的表情,就知道汪應蛟絕對踢到鐵板了。果然,那位門房上上下下打量了其他人一眼,這才硬梆梆地說道:“我家老爺身體欠安,不會客。”
如果是一般人,這會兒肯定就知難而退了,奈何汪應蛟絕對是死腦筋。他竟是下意識地一手死死抵住門,隨即大聲叫道:“胡公有靖海之功,卻含屈忍辱自盡而死,如今五周年忌日將近,我等是受人之托來見二老爺商議此事的,二老爺但凡有半點孝心,怎能將我等拒之于門外?”
汪孚林簡直傻眼了。這汪應蛟太不會做人了。就算真的是在鄉試之后接受了別人的請托到這來,說話也得軟和一些,委婉一些,哪有這樣簡單粗暴的?眼看著那兩扇門砰地一聲在汪應蛟面前關上,差點碰了人滿鼻子灰,那兩個同伴連一句話都沒插上,他不由得斜睨了一眼旁邊的小北。果然,就連一貫不按常理出牌的小丫頭,這時候也露出了不忍目睹的表情,顯然認為這個汪應蛟是活該。
人家都已經擺出這么鮮明的態度了,即使汪應蛟還想再爭取一下,他兩個同伴早就后悔透頂,哪里還會讓他任性,趕緊一邊一個架住了他的胳膊,死活把人給拖了走。等到離開胡家大宅老遠,看看如今這已經完全昏暗下來的天色,再看看后面的汪孚林和小北,最年長的程任卿這才有些尷尬地上前替汪應蛟賠禮,隨即說道:“眼下被胡家拒之門外,要不,我們趕回華陽鎮投宿?”
這次,來過這里不止一次的小北沒好氣地說道:“這里回華陽,至少還有二十多里路。”
“那投宿村中民宅吧。”
三人之中最沉穩的周文做出了決定,汪孚林沒有表示任何異議。他仍然沒有主洞請纓去出頭,而是和小北跟在三人之后。足足轉了好幾家,人家卻都以屋子小,又或者不敢容留陌生人拒絕了,鬧得小北忍不住低聲抱怨道:“喂,你為什么答應他們?之前我才說過,那邊村后頭有座土地廟能住人的。萬一人家家里狹窄怎么辦?我才不要和他們住一塊!”
“別忘了你裝的是第一次來。”汪孚林沒好氣地提醒了一句,繼而低聲說道,“這是送上門來的熱心你爹忌日的人,當然要好好觀察觀察。”
足足轉了七八家,方才由周文出馬借宿成功。更加可喜的是,對方也姓胡,雖和胡宗憲早已出了五服,但往上算勉強也是族親,又是龍川村的富戶,聽說眾人都是讀書人,又是為了胡宗憲的忌日而來,不但慨然借房,而且是一人一間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