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遠在距離徽州七百五十里外的杭州西湖上,竟然能夠碰到熟人,而且是關系不好的熟人,這叫什么運氣?
見對方一張口就毫不客氣,汪孚林也就懶得走到船頭去了,就在一樓船艙里這么斜倚欄桿,還笑著招了招手:“這么巧,許二老爺也來游西湖?”
許二老爺一看到汪孚林,就想起母親一度有意和松明山汪氏結親,可他對汪孚林的印象是倨傲無禮淺薄無知……總之要多少壞印象就有多少壞印象!而此時此刻自己和要緊人物見面的時候,卻又被汪孚林撞了個正著,他心里甭提有多郁悶多惱火了。因此,對于汪孚林這分明沒誠意的問候,他只是從鼻子里重重冷哼了一聲:“不關你的事!張公子,有無知小兒在此,我等還是進船里頭說話吧?”
汪孚林雖說對于許老太爺和方老夫人許婚的提議有些敬謝不敏,但那并不是說他很討厭許薇,只是覺得小丫頭天真爛漫卻又古靈精怪,對自己更多的只是好奇,所以他只把人當成妹妹。至于對許二老爺的惡劣態度,他反刺回去也多半是純粹討厭這個人。
此時此刻見許二老爺當著外人的面說自己是無知小兒,他仍是氣定神閑地說道:“我這次出來之前,倒是去見過老太爺和老夫人,他二位提過許二老爺是去湖廣了,沒想到人卻在杭州。不過這倒不關我什么事,許二老爺走好!船家,把船劃到北岸那邊,這幾條錦鯉有什么好看的,去蘇堤看六橋煙柳吧。”
見汪孚林招呼了船家轉向,許二老爺頓時心里咯噔一下。他對父親和母親那是發自內心的敬畏,一想到許老太爺對汪孚林那是比親孫子還親,方老夫人也幾乎把汪孚林的長姊汪元莞當自家孫媳婦一般,這要是汪孚林回去一說,他只怕會百口莫辯,他頓時有些后悔剛剛說話太不客氣了。就在這時候,他旁邊的那位藍衫公子卻開口說道:“相逢便是有緣,這位少兄既然和許二老爺相識,樓上也有女眷,何妨同游?在下張泰徵有禮了,船上是我家二位表妹。”
張泰徵?沒聽說過。
心里想歸這么想,但人家態度如此熱忱,伸手不打笑臉人,汪孚林當然不至于失了禮數,當即站起身來出了底樓艙室,到了船頭一拱手說:“見過張兄。在下汪孚林,二樓是舍妹等人。大家都是第一次來游西湖,興致勃勃,晚上還打算看看三潭印月,只怕要辜負張兄一片美意了。”
汪孚林后面那半截話,張泰徵并沒有放在心上,因為他注意到的只有前頭那報名。他眼神閃了閃,隨即笑問道:“如果要看三潭印月,那就真的是巧了,我家兩位表妹也正好有此雅興。今晚是十四,雖非十五正圓之夜,可也一樣是欣賞三潭印月最好的時節。我之前聽人說,西泠橋畔那邊有一家極其美味的杭幫小館,不如黃昏時分一塊去品味品味?”
拒人千里之意被人輕飄飄打了回來,而且人家還直接開口邀約晚飯,汪孚林有些無奈。只不過船上還有葉明月和小北,他想了一想,當即歉意地說道:“張兄這么說,我得到二樓問一聲。除了舍妹,還有本縣葉縣尊的二位千金和公子也與舍妹等人一同出來,我不好替他們決定。”
許二老爺見汪孚林躬了躬身,隨即上了樓梯,他這才想起汪孚林和歙縣令葉鈞耀的關系好似一家人,沒想到葉鈞耀竟然能放心把女兒兒子全都托付給汪孚林這么帶到杭州來游玩。他有些僵硬地抿了抿嘴,這才假裝若無其事地對張泰徵說:“也是他不知道張公子出身,區區縣令家眷也拿出來說嘴。”
張泰徵沒有接話茬,隱隱見到船上二樓那輕紗背后,先是隱隱傳出了一陣嘰嘰喳喳的女子聲音,而后又是清脆的童聲,他便側頭看了看自己這條畫舫的二樓,卻發現人一絲聲息都沒有,仿佛最初那大呼小叫只純粹是別人單方面的一般。他想了想,也就對許二老爺告罪一聲,自行先上了樓梯,見憑欄處的紗簾后頭,兩個表妹正坐得無比端莊,他就笑道:“放心,那邊也是些和你們年紀相仿的閨秀,姑父姑母也不在,我不說,沒人會說道你們。”
兩位表小姐都是張泰徵堂姑姑的女兒,一個十五,一個十三,平時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今天難得出來高興了一把,結果對面船上好似還是表兄朋友的熟人,她們自然有些不好意思。聽到表兄如此保證,年紀小的那位頓時歡呼了一聲,年紀大的則是趕緊站起身來襝衽行禮道:“多謝表哥。”
等到張泰徵頷首一笑,就這么轉身出去下了樓梯,兩人忙叫了丫頭去樓梯上守著,隨即彼此咬著耳朵說起了悄悄話,不消一會兒,銀鈴般的笑聲便充斥著整個艙室。而這時候,張泰徵也已經等來了汪孚林。
“張兄好意,那我們就拜領了。”
張泰徵對于這個回答無疑異常滿意。兩邊就這么彼此一揖打過招呼,船家自然心領神會,齊齊去商量接下來的路線了。
汪孚林重新回到二樓,就只聽汪二娘有些擔心地問道:“這位張公子既然和許二老爺在一起,又沒說是哪里人士,要不要再去問仔細一些?哥,你聽出人家什么口音了嗎?”
“那應該是京師口音。至于究竟是哪里人,我可沒有那么好的耳力。”
汪孚林剛剛和張泰徵沒講幾句話,當然聽不出什么。而這時候,自從聽到張泰徵的名字,就一直在那沉吟不語的葉明月終于笑了起來:“我想起來了!”
見眾人齊齊看著自己,她就笑著解釋道:“爹當初在京師候選待缺的時候,娘曾經和我抄過一張內閣大學士、六部尚書侍郎,還有翰林院那些有名學士的名單。娘做事謹慎,連人家家中子侄都一一注明,說是京師大居不易,免得日后得罪了人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如果我沒記錯,張泰徵應該是翰林院張學士的長子。”
翰林院張學士?那就好,只要不是內閣張閣老就行!
汪孚林松了一口氣,對著葉明月豎起了大拇指,可旁邊的汪小妹卻不解地問道:“明月姐姐,這位長公子的父親就叫做張學士?”
“當然不是。”小北被葉明月一說,也想起了蘇夫人當初那本密密麻麻的小楷簿,因笑道,“別人我就不記得了,可如果是翰林院的張學士,肯定是那個張四維。這人名字起得很有意思,一看就記住了。”
和張居正沒關系,可那竟然是張四維的兒子?看來許二老爺能耐啊,竟然和這么一位潛力之星的兒子搭上了!
要是別人,汪孚林也許會不太了解,可張四維這人的傳聞實在是太多了。據說此人先是張居正的跟屁蟲,等人死了立刻高舉反攻倒算的大旗,把張居正兒孫全都坑到了溝里,可一回頭自己當首輔沒兩天卻死了老爹回去丁憂,剛到家繼母和兩個弟弟全都死了,守喪剛滿自己也掛了,可以說是千辛萬苦,卻為他人做了嫁衣裳。也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說是張四維當初在張居正死后太過缺德,于是報應連連。
可這都是后世閑人的種種猜測,現如今終于能夠直面張四維長子,他倒覺得剛剛張泰徵突如其來的邀約,自己答應得不冤。趁著眼下這功夫,他不如好好想想,該用怎樣的態度來對待這位張公子。
因為兩條船相距不遠,眾人此時全都只是小聲說話,看風景的興致全都被看人取代了。尤其是那條船上二樓時常有穿紅著綠的丫頭來回走動,遠望過去或俏麗或溫婉,總之四個全都是漂亮養眼的少女,別說汪二娘和汪小妹,就連小北也湊過去看熱鬧了,連翹和阿衡都是老實人,但眼角余光也在悄悄往那邊瞥看,葉小胖也想看,奈何金寶秋楓都老老實實站著,他便不敢亂動。
而這時候,葉明月想起另一件事,少不得輕聲提醒道:“對了,據說張四維家中豪富,乃是晉商巨室,不遜色于你們松明山汪氏,他舅舅王崇古也是出自晉商大家。晉商和徽商一貫都有些不對付,尤其是鹽業上頭,爭得挺厲害,你可當心些。”
敢情這也仿佛是當初歙縣均平派和祖制派一樣,天然因立場而不得不站隊?
若非葉明月這提醒,汪孚林險些就忘了這一茬。他凜然點了點頭,一本正經地對葉明月拱了拱手說:“多謝明月先生指點,謹受教!”
葉明月沒料想汪孚林突然這么搞怪,怔了一怔之后便撲哧笑出聲來,出言嗔怪道:“什么明月先生,就會胡說!”她這一笑一說話,那邊廂正在和汪二娘汪小妹看美婢的小北立刻回過頭,隨即風風火火跑過來,急急忙忙問道:“什么胡說?我錯過什么好笑的事了?”
汪孚林當然不會重復一遍這戲謔之語,葉明月也當然不肯說,金寶和秋楓對視一眼,全都知情識趣地當了啞巴,只有葉小胖笑瞇瞇地說:“汪大哥管大姐叫了明月先……”
最后一個生字還沒出口,他就只覺得眼前身影一晃,恰是多了個人,再一看卻是汪孚林似笑非笑站在了面前。
“這天氣西湖水挺涼快的,小胖子,要不要和我一塊下河游個泳?”
盡管是一塊而不是自己一個人,葉小胖還是立刻打了個寒噤,慌忙連連搖頭。開什么玩笑,他上次到松明山也試過偷偷下水,結果差點沒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