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自己說自己是災星的人也許有,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如此紙醉金迷的浮香坊上如此坦陳的,至少陳老爺從來沒見過!
許二老爺已經完全黑了臉色,氣得直哆嗦的他蠕動著嘴唇想要破口大罵,卻見汪孚林笑吟吟地看了過來,眼神中卻滿是冷意,他陡然之間想起了徽州那一連串事件——其他的那些傳聞他可以無所謂,可官居浙江按察副使的王汝正下臺,卻不一樣。即便那顯然是朝中某些角力的結果,就連汪道昆也不足以左右,可那時候王汝正趾高氣昂而來,狼狽不堪歸去,那一幕在徽州乃至于整個南直隸,造成了多大的轟動?。
而在王汝正倒臺之前,汪孚林借用歙縣預備倉存放義店的糧食,可卻搶在王汝正查倉之前出貨,更是讓這位分巡道丟了臉面。而徽州府縣兩位主司先后出來為其撐腰,更是顯示了人不同尋常的影響力。哪怕那是因為汪道昆,可汪孚林只是汪道昆的族侄,他還是許老太爺的親生兒子,在徽州知府段朝宗面前可有那面子?
最終,他硬生生把到了嘴邊的揶揄給吞了回去,冷哼一聲就不做聲了。
這時候,許二老爺不吭聲,那邊廂的書生們,卻有人不甘寂寞了,當即就有人嗤笑道:“不知道汪公子這災星名號,是怎么來的?莫非是沖克了誰?”
汪孚林聞聲往發話的方向看去,見是一個衣著華貴,手搖一把銷金扇子的瘦長年輕人,他想到剛剛陳老爺介紹其便是什么三英之一,當下不動聲色地說:“我家中父母俱全,尚有姊妹,這災星兩個字,只是外頭那些愚夫愚婦給我送的綽號而已。說來慚愧,這一年多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流年犯華蓋,家中頻頻遭事,害得我東奔西走心力交瘁,這才被人背后說道。如今好容易全都處理好了,我偷得浮生半日閑,便帶著家中親朋到杭州來溜達一圈。”
那說話的三英之首柳侍英頓時更來勁了,咄咄逼人地問道:“原來汪公子這災星的名號,出自于命犯華蓋?不知道那些煩心事又是怎么處理的?”
“某些人丟官去職,某些人破家滅門而已。”汪孚林輕描淡寫地形容了一下,這才笑得露出了牙齒,“所以,我只是個粗人,怎敢和各位相提并論。”
在座眾人中,多有家世豪富的,可背地里他們固然會使黑手暗算人滿足私欲,在真正的大場面上,卻絕對沒有人敢把讓人丟官去職,使人破家滅門這種事跡掛在嘴邊。一時間,偌大的地方竟是有些冷場,就連起初就侍坐在一眾士人身邊的那些綺年玉貌女郎,也不由得全都放輕了呼吸。尤其是第一個出言挑釁的柳侍英,這時候竟有些不知道該表露出什么樣的態度,是該嗤之以鼻,還是該以退為進,又或者是針鋒相對?
就連他起頭看到汪孚林竟是腰邊佩劍,對此還和別人暗中嘲笑,此刻卻不由得胡思亂想了起來。難道這看上去乳臭未干的小子還敢拔劍傷人不成?
最終,還是陳老爺干笑一聲打破了沉寂:“汪公子玩笑了,這種大煞風景的事,怎可在人前炫耀?該罰酒才是!”
“陳老爺說的是,我不合聽到許二老爺說話,一下子勾起了心底郁悶,我自罰便是。”
汪孚林哂然一笑,待陳老爺一拍手,后頭一個美姬雙手捧了一壺上來,到面前屈膝跪坐,取了小巧玲瓏的銀質酒盞,直接斟酒送到了他面前,他便不以為意舉來滿飲,一氣連喝三杯,亮了杯底之后,這才欣然放下。見美姬已經坐到身邊來了,他不以為意地直接把人當成肉墊,懶洋洋往人身上一靠,這才笑容可掬地說道:“對了,陳老爺今天送給我的帖子除了落款,又派船來接,卻不說這是什么盛會,雖說眼下問有些晚了,可能否告知解我疑惑?”
陳老爺乃是杭州城有數的豪商之一,昨天和自己有些關聯的一家打行在西泠橋畔的林記小館鎩羽而歸,這種小事根本不會傳到他耳中,還是因為汪孚林到府衙辦理地契過戶,有人送消息給他,他緊急召來人一問方知詳情,頓時把當事者罵了個狗血淋頭,于是才有了下帖子相邀汪孚林。而送上門來的許二老爺無疑讓他更有了幾分把握。倘若汪孚林只是硬拉了張泰徵,張泰徵本人并不情愿,那他要擺平這個管閑事的小子,所花的代價決不至于太高!
所以,為了達成目的,他甚至還請來了這么一群杭州府學的秀才。要說東南一帶的士風,早就偏于享樂奢靡,豪商大賈請客的時候,全都會請上幾個秀才作為座上嘉賓,商人借文人抬高身價,文人借商人騙吃騙喝,說白了就是如此。可他不曾想,明明許二老爺這個徽州人在幫自己擠兌汪孚林,柳侍英亦是尖酸刻薄咄咄逼人,可汪孚林竟是用一種蠻不講理的架勢,直接把話撕擄開了。
雖說汪孚林因為之前跟著凃淵到北新關鬧了一場,于是有了些名聲,可徽商固然不可小覷,然而徽州府那窮山惡水小地方發生了什么事,卻很少有人會滔滔不絕,汪孚林說得是真是假?許二老爺之前不是對自己說,對方就是借著汪道昆的勢狐假虎威,招搖撞騙嗎?
因此,對于汪孚林單刀直入問自己今日盛會緣由,陳老爺忍不住又瞅了許二老爺一眼。見其悶嘴葫蘆似的不做聲,他頓時暗自惱火。
之前拍胸脯說大話的時候何等自命不凡,眼下怎么就當啞巴了?
“只不過是聽許二老爺提過汪公子之名,于是老夫做個東道,請我杭州才俊會一會徽州英豪而已。”陳老爺最終還是選擇了繼續,他掃了一眼那邊廂躍躍欲試的諸多俊杰,用殷勤的口氣說道,“汪公子既然賞臉蒞臨了,不妨于這浮香坊上欣賞一番美人歌舞,大家盡興娛情!”
說完這話,陳老爺就搖響了一旁一個銅鈴,須臾之間,就只見一列女樂徐徐而入,后頭又是裝束不同的歌舞姬。盡管船艙很大,盡可容納得下更多的人,但她們帶進來那股甜膩的香味,卻差點沒把汪孚林熏得一跟斗跌倒。
他一直都最討厭熏香這種東西,家里汪二娘汪小妹是從小沒這條件,葉明月是不喜歡,小北那好動的性子,就更加不愛沾染這玩意,斗山街許家和黃家塢程家熏的是恬淡的佛香,還能忍受,可眼下這種情形,他真想有多遠躲多遠。不但如此,身邊那個美姬一個勁勸酒不說,還在他耳邊低聲介紹這些歌姬舞姬的來歷,都擅長什么,誰誰誰什么功夫最好,甚至用某些肢體語言不停地撩撥他。然而,他的眉頭卻皺得越來越深。
真是的,就和后世某些女人把名牌香水整得花露水似的噴全身一個光景……等等,這是個好機會!
因此,絲竹管弦之聲響起,那動聽的歌喉聲響起,緊跟著身姿曼妙的舞姬做天魔之舞,看了一小會兒,汪孚林仿佛終于憋不住似的,開始連連打噴嚏。
“各位容我告退片刻……阿嚏……我得到外頭透口氣……阿嚏……少陪了!”汪孚林一面打噴嚏,一面起身踉蹌往外走,眼神卻往許二老爺身上一掃。
被他這一鬧騰,弦聲錯亂,歌聲歪調,舞步不整,一場原本應該毫無瑕疵的歌舞,硬生生竟是停擺了片刻。盡管在陳老爺那陰沉的臉色中,操持樂器的那幾個女樂師慌忙開始重新協調彈奏,引喉高歌的歌姬也連忙重振旗鼓,幾個舞姬亦是趕緊踩著節拍繼續舞動水袖,可終究沒有最開始的興頭了。這時候,陳老爺看向那個剛剛給汪孚林斟酒的美姬,見人已經起身追了出去,他總算是面色稍霽,方才讓人在身旁增設了一個座位,請許二老爺坐了過來。
“他剛剛說的是真是假?”
許二老爺想起汪孚林剛剛出門時看自己的那一眼,想起父親還只是把兩淮鹽業交給了大哥經營,其余眾多產業還沒有分,這若是汪孚林回去多嘴一兩句,他只怕會被老爺子老太太給埋汰死,萬一少分家產,他就虧大了。更何況,要是他添油加醋把過去種種都說出來,那不是給汪孚林增添豐功偉績了?那他怎么甘心!
于是,他幾乎是從牙縫里迸出了幾個字:“算是真的吧。”
陳老爺登時遽然色變,然而,等他追問許二老爺時,這位卻是大口大口猛喝酒,一副不愿深談的樣子。他可是清清楚楚看到許二老爺最初對汪孚林那挑釁的,而汪孚林進來之后,甚至沒和許二老爺私下交談,只是三言兩語就把這么一位徽商二代給逼成了這樣的光景,難不成他真的要退讓一步?可西泠橋畔那塊地實在是再好不過,他眼下直后悔自己沒有出個更高的價早點拿下,而是把店家逼得那么低價就轉手給了別人!
不過,他還沒輸,剛剛那酒里頭是加了料的,柳如鈺又是浮香坊這一年最紅的頭牌,就不信那年方十五六血氣方剛的小秀才能過得了美人關!
再不行,這邊廂總共十二個秀才在,全都是府學里頭算得上號的,汪孚林就算真有才學,難道還能夠接得住他們的聯手攻勢?這要是汪孚林一敗,卻還不肯妥協,只要他散布今日文戰的結果,汪孚林接下來就休想科場再有寸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