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鮮出爐的長風鏢局開張的那一天,在湖墅掀起了老大一場轟動,而緊跟著湖墅地區的打行大洗牌,又再次將其推到了風口浪尖上。接下來,汪孚林和程乃軒依靠著汪程兩家在徽商之中的大面子,成功地給長風鏢局兜攬來了好些在浙江諸府縣內的生意,當然也包括水路護送商旅及貨物回徽州這種輕省活,總的報酬總額達到了三四千兩,算是初步打開了局面。
而與此同時,大手標行的秦霖秦爺召集了比長風鏢局更多三倍的人手,宣bù請到了新昌顧子敬作為總鏢頭,同樣高調開了一張鏢局。而出資人之一,赫然是前翰林院掌院學士張四維的長子張泰徵。這樣一個消息一經傳出,自然也引來了不小的轟動。已經離開杭州城的張泰徵當然不知道那幫下里巴人竟敢如此拿著自己的名頭招搖,更不知道史桂芳得知此事后大不以為然,就差沒罵豎子招搖了。
自然,在史家兩姊妹心目中,這位表哥進一步淪落到了拾人牙慧之外,還要和人爭利的境界。
至于汪孚林,此時此刻再次踏上了泛舟回家的旅途。上一次到杭州一來一去加上路上時間,總共亦不過半個月,可這一次他出來卻已經三個多月了,家里從上至下全都玩了個痛快,而有柯先生和方先生隨行,學業也沒怎么拉下。平生頭一回出遠門的汪二娘和汪小妹姊妹也好,金寶和秋楓也罷,全都覺得大開眼界。增長了不少見識。以至于最終船停在漁梁鎮碼頭的時候。面對闊別數月的故鄉。每個人都有些恍惚。
就連小北在下船上了馬車之后,也忍不住大大伸了個懶腰:“終于回家啦!”
“總算回家了。”葉明月想都沒想附和了一句,隨即便忍不住訝然。要說寧波鄞縣葉家老宅,這才是她們的老家,怎會不知不覺之間,對于歙縣竟有了這樣深厚的感情?這并不是因為爹在這當官,而好像是一種更深的認同感。
汪家和知縣官廨就在縣后街上門對門,因此除了程乃軒帶人先回黃家塢之外。其他一大批人一直到門口,方才彼此告別,各回各家。說告別也就是個意思,平日里大家彼此串門的時候,反正都是把對面那一戶當成自己家似的來往。
而當得知夫人駕到時,前頭正在午堂進行時的葉大炮立刻就沒了心情。一來是蘇夫人帶回來了自己還從未見過的幼子,二來則是因為老家那什么分家的事讓他心里很不痛快,于是,雷厲風行的葉縣尊三下五除二把事情處理完,隨即腳下生風地回了官廨。
才到屋子門口。他就聽到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大哭聲。這樣的嬰啼對于他的官廨還是第一次,所以。他竟是愣了一愣,才想到幼子似乎快周歲了。見門前的一個小丫頭連忙打起湘妃竹簾,他趕緊沖了進qù,卻見小北正手忙腳亂地把孩子還給蘇夫人,葉明月則是在旁邊調米糊,葉小胖正用胖嘟嘟的手往弟弟臉上戳。看到他進來,眾人全都笑著迎了上來。
“爹,看弟弟,粉妝玉琢的,和姐姐長得好像。”說這話的自然是小北。
“哼,成天吃飽了睡睡飽了吃,要不就是哭,我這個哥哥都被他哭得頭疼死了。”葉小胖嗤之以鼻,但昂首挺胸,頗有當哥哥的自覺。
“爹,瞧他剛剛還在哭呢,你一來就消停了,到底是父子連心。”葉明月自然是最善于說話的。
聽到這里,葉鈞耀頓時眉開眼笑,等到從蘇夫人手中接過了幼子,見他的眼睛果然還帶著水光,此刻正好奇地盯著自己,他不禁咧開了嘴,露出了一個自認為最得體的笑容。結果就是這么一下子,孩子就陡然之間再次大哭了起來。葉鈞耀最初還試圖哄一下,可發現那哭聲如同魔音裂腦,趕緊還給了蘇夫人,蘇夫人哄了兩下也不見好轉,只得又交給了奶娘。等到最后這位小祖宗終于不哭了,一家人全都松了一口氣。
葉大炮卻還逞強地說:“聽這哭聲,以后一定是個男子漢大丈夫。”
爹你就省省吧!
葉明月和小北對視一眼,心底同時冒出了這么個念頭。重新見禮之后,眾人一一坐下,葉鈞耀這才問起了眾人此番出去數月的經lì,這下子,小北主講,葉明月補充,葉小胖插嘴,蘇夫人只在旁邊笑吟吟聽著,最終足足講了大半個時辰!饒是葉大炮素來知道汪孚林就是個善于折騰的主,對于人跑到外頭竟然還是如此精力充沛橫沖直撞,甚至連鄞縣陳縣尊都給繞進qù了,他還是不由得驚嘆不已。
只是,聽說汪孚林竟是送了好些寶石給自己的兒女,葉大炮險些跳了起來:“這怎么行,就算那一趟普陀山之行,他從兩個佛郎機人手中賺了不少,那也是他的,你們怎么能收他的東西?還是寶石這種貴重之物。”
“知道你清廉,娘早就讓人估算了送我們的那幾顆寶石多少錢,然hòu拿出了相應的金子,還有珍珠,給孚林家里幾個小的打了首飾鑲寶石,這樣算下來也就持平了。”蘇夫人笑著解釋道,“娘這次總共拿了二百兩金子和好些珠子出來,除卻打首飾用掉了一些,剩下的都讓我拿了來,說是貼補你做官。你先別忙著拒絕,我當然不會白拿她老人家的錢,除卻給娘身邊添了兩個粗通武藝的媽媽之外,我還給娘添了三百畝水田做私房。”
蘇夫人當然不會說,那都是被革掉功名的葉十九走投無路之下,低價賣掉的。這家伙害得葉家險些成了話柄,葉老太太都快被人逼死,如今這些地用來給葉老太太壓驚,自然是名正言順。
葉鈞耀這才松了一口氣,隨即臉上就有些訕訕的。當官這種事聽著好聽,可竟然還要家里拿錢貼補,實在得怪太祖爺對百官太過嚴苛,俸祿實在太少。得知母親如今被二哥接過去奉養,不至于再受苛待,他便捋起袖子表示要寫一封言辭嚴厲的信給長兄,為母親撐腰,蘇夫人自然笑而不語,由得他去折騰。這一番契闊之后,轉眼便是晚飯時分,等到外頭仆婦去傳飯了,葉鈞耀方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頓時眉開眼笑。
“對了,剛得到的消息,南明先生以右副都御史銜,巡撫湖廣,贊理軍務!”
葉家那邊說起汪道昆升官,汪孚林這邊,也同樣得到了這么一個消息。然而,蹺足而坐談及此事的,不是別人,正是汪二老爺汪道貫。這位先隨著長兄去鄖陽上任,而后又趕赴京師考進士,最終不幸落榜的汪家長輩,此時此刻正坐在主位上侃侃而談。
“人家都說,大哥運氣真是不錯,起復的時候是以原職巡撫鄖陽,這才還沒到一年呢,又小升一級,現在總算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了,比起當年的右僉都御史又進一步。只不過,大哥本人卻更銳意兵事,湖廣身處內陸,這贊理軍務四個字名不副實,所以他左一封信,右一封信寫給次輔張閣老,言辭中不外乎是說自己寧可去北邊,我勸都勸不住。”
汪道昆復出之后,不到一年就升了一級,汪孚林當然高興,因為這意味著自己這個巡撫侄兒的名頭更加穩固了。然而,聽汪道貫說,汪道昆竟然一個勁寫信給張居正要求加擔子,而且是加那些疑難雜癥的重擔子,他登時面色一僵,暗想汪道昆還真是一個有追求的人。奈何他在別人面前能夠拼命忽悠,可在汪道昆面前卻沒辦法施展這一招了,此時此刻不禁大為憂愁。
就憑汪道昆這性子,現在和張居正之間處于蜜月時期倒還好辦,日后怎么辦呢?會不會一拍兩散或者干cuì被一擼到底?又或者一直你好我好到張居正死了,然hòu再被清算?可恨他又不可能把大明朝所有官員的仕途起伏歷程倒背如流,再說就算倒背如流,蝴蝶的翅膀一扇,一切也就說不好了。
汪道貫起頭已經聽汪孚林說了這趟出去的經lì,當然,那是春秋筆法,所以,自然揪了金寶和秋楓過來作補充。現如今他端詳著這個小小年紀卻在那兒糾結成年人問題的小侄兒,突然出聲說道:“對了,大哥問我,你要不要去國子監弄個監生念念?”
“不去!”汪孚林嚇了一跳,趕緊回絕。先不說這年頭的監生那根本就是官二代富二代的集中之地,汪道昆這樣的靠山都未必靠得住,就說那根本學不到東西的地方,他去浪fèi時間干嘛?醒悟到自己這話說得太生硬,他還趕緊補救道,“我還小呢,等兩次鄉試之后考不中舉人再說。”
那時候他就二十出頭了,全天xià哪里不能去,誰還管得了他?
汪道貫猜也猜得到汪孚林究jìng怎么個想法,自然不會強求,微微一笑方才說出了今天守株待兔的最重要一件事。
“孚林,你爹在漢陽府那邊樂不思蜀,這總不是個事,尤其是如今大哥剛剛升任湖廣巡撫,難免會有人打他的主意。你想個辦法,把他接回來吧。”
盡管汪道貫沒把話說得太透徹,但汪孚林只覺得渾身汗毛全都豎了起來。老爹的不靠譜他之前已經大為領教過了,尤其是那什么退了婚之后不服氣還想把親結回來,這位千萬別給他再惹出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