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從長江到漢水,最終來到新安碼頭停泊,汪孚林就發現,徽幫占據的這一片碼頭,實在是規模龐大,遠勝于其他飄著各色旗幟的商幫碼頭。又或者說,在如今這個時期,其他商幫的所有碼頭加在一塊,也及不上徽商這一片。因此,有人覬覦新安碼頭,那也是正常的事。作為初來乍到的徽幫新人,他自然是聽過就算,沒太往心里去,施施然下了樓。
他是午后剛剛抵達的漢口,此時吃過晚飯,在沒有宵禁的漢口鎮走走自然無所謂,要去漢陽府又或者湖廣首府武昌府,卻已經來不及了。而因為某種考lǜ的關xì,他也沒有派人先去投帖,而預備明天一早再說。晚上他還去了專賣毛皮的山陜一條街,選了幾塊上好的皮子,讓向導兼掮客的鮑舒城又小賺了一筆。可回到客棧,他就有些睡不著了。畢竟,哪怕他對素未謀面的父母雙親實在是發怵,可仍然不得不硬著頭皮去見。
頂了別人的肉身,就要償還別人的因果,這是比欠債還錢還要更真理的真理!
次日一大清早,梳洗用過早飯之后,汪孚林就等來了鮑舒城。聽說他要去一水之隔的漢陽縣衙尋親,鮑舒城頗為意外,無論怎么回想,都實在想不起來漢陽縣衙里頭有什么汪姓有名人士。而昨天雖只陪了汪孚林半日,可他已經瞧出來了,這位小官人無論談吐還是待人接物,全都是相當嫻熟老練,能教導出這樣兒子的。顯然不會是普通家庭。所以。原本就陪著十萬分小心的他今天陪著去漢陽縣衙。更是一路謹慎殷勤。
作為附廓府城的漢陽縣衙位于府城南邊,規制和汪孚林見過的諸多縣衙沒什么兩樣,只沒有鄞縣衙門前那一堆兜攬告狀生意的訟棍。汪孚林卻并沒有貿貿然過去直接詢問,而是讓鮑舒城出面,去叫了個自詡為精通縣衙情形的幫閑過來,而后把人叫到茶館中,點了一壺茶,六碟蜜餞果子并點心。為了避免自家那位不靠譜的老爹在這里又做了什么不靠譜的事。他特意把鮑舒城支到另外一張桌子上,自己和那幫閑聊著。
那幫閑只以為汪孚林是要到漢陽縣衙辦什么事的,自然先說周縣尊,然hòu是縣丞主簿和典吏稍點一筆,對三班六房的頭面人物卻是不吝濃墨重彩。汪孚林倒也聽得津津有味,末了才仿佛不經意地問道:“周縣尊是哪里人?到這漢陽縣上任,帶了師爺嗎?”
“說到這個,誰不知道湖廣民風彪悍,所以咱們周縣尊著實是有備而來,總共帶了兩個師爺。”那幫閑笑瞇瞇地豎起兩根手指頭。看看四周圍,這才湊近了說。“這兩位還都是赫赫有名的紹興師爺,一個管錢谷,一個管刑名,端的是精干,三班六房那幫子胥吏差役,就沒有一個能糊弄得住他們,所以周縣尊令行禁止,在本地這些年的知縣中,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強項令了。”
汪孚林見過歙縣葉大炮那樣的菜鳥縣尊,鄞縣陳縣尊那樣的懶散縣尊,現如今終于見識到一個精明強干帶了兩個師爺來上任的,倒是對這位周縣尊刮目相看了。他很清楚,老爹是如假包換的歙人,怎么都不可能搖身一變成為紹興師爺,而且他完全不認為,老爹能夠和精明能干這四個字劃上等號,這兩位師爺顯然不是他那老爹。所以,他挑了挑眉就問道:“那這位周縣尊是否帶著家眷到任上的?”
否則老爹怎么能如同李師爺教授葉小胖一樣,謀了個門館先生的活計?
“當然是帶了,周縣尊家里據說是粵商大戶,身邊有兩個兒子,都尚在總角之間,為此還特地請了一位門館先生汪師爺。汪師爺雖說只是個秀才,學識倒也不錯,就是為人太迂腐,兩位公子因為頑劣,甚至都挨過他的戒尺,聽說就連周縣尊身邊那左右手,劉師爺和馬師爺也與他關xì不大好。偏偏他這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看到什么就喜歡指手畫腳,三班六房的人全都煩透他了。”
老爹果然只是在信上死要面子!
汪孚林早就知道老爹不靠譜,可寄人籬下卻依舊如此做派,他實在是著實郁悶了。一想到把這么一位請回徽州去供著,來日極可能也對自己指手畫腳,他就只覺得頭皮發麻,心里很有一種投錯胎的抓狂。然而,來都來了,不容退縮,他眼珠子一轉便故作好奇地問道:“那周縣尊就沒想著趕這位汪師爺走人?”
“怎么不想?”那幫閑沒注yì到汪孚林臉上一閃而過的古怪,嘿然笑道,“聽說這汪師爺是徽人,劉師爺和馬師爺還擔心他和漢口鎮上那些徽幫商人有聯系,誰知道竟聽說他當初也當過鹽商,可人家從揚州販鹽過來,一斤賣二三十文,他卻只賣十文,還振振有詞說商人要厚道,被那些一樣販鹽的商人背后指指點點罵了個半死。結果他辛辛苦苦揚州漢口來來回回,卻幾乎沒賺到什么錢,去年生了一場大病后就不做生意了,這才來給縣尊當門館先生。”
好吧,迂腐之外還要再加上一條,那就是自以為是……
汪孚林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是勉強打起精神聽那幫閑唾沫星子亂飛地說八卦。包括馬師爺和劉師爺怎么暗地耍詐,讓汪師爺失卻縣尊歡心;包括兩位公子怎么戲耍這位門館先生,下頭人又是怎么個給這位汪師爺看臉色……起初汪孚林還對老爹的迂腐古板很不感冒,可聽到人竟然被這樣欺負,他的心火漸jiàn就冒了起來,到最后聲音里頭不免帶出了幾分怒氣:“這位汪師爺既然是歙人,新任湖廣巡撫汪部院也是歙人,就沒人想過他們可能是親戚?”
“那怎么可能。”那幫閑想都不想地聳了聳肩,隨手捏起一個松瓤丟進嘴里,滿不在乎地笑道,“如果是自家人,汪部院一上任,那位汪師爺就該去拜訪了,可人一點表示都沒有。非但如此,汪部院之前巡視到漢陽府的時候,他還故意躲開了去。要我說,要不就是素不相識,要不就算有點關聯也是仇怨,否則何至于此?而且,汪師爺自從到了漢陽縣衙,就再也沒去過漢口鎮見過徽幫中人,我看他這性子獨得簡直天人共憤了。”
見這幫閑還自作聰明地用了個成語,汪孚林扯動了一下嘴角,但實在是笑不出來了。他苦惱地揉了揉眉心,左思右想,最終決定不要單刀直入,而是派個人去送封信,看看老爹什么反應再說。他當即打發走了那幫閑,又問茶館掌柜要了紙筆,一蹴而就。等字跡干透后,他就叫了一個隨從過來。人是當初程乃軒借給他的謝管事親自挑的,非常精干,哪怕汪孚林說讓他假充從徽州過去送信的,不要提及他已經到了漢陽府,人也一句沒多問,立刻匆匆而去。
鮑舒城雖說坐在另外一桌,可察言觀色兼且豎起耳朵傾聽,隱隱約約已經察覺到,汪孚林所說的尋親,很可能就是找那個很不會做人的汪師爺!雖說不知道兩人究jìng什么關xì,可看汪孚林這做法就知道,這位小官人顯然是聽說了汪師爺的處境之后,不打算親自去見人了。想想也是,這人到異地要靠親戚幫忙,可如果是不靠譜的親戚,不能幫忙反而還要惹事,這就實在大沒意思了。于是,汪孚林沒叫走,他思忖報酬到手,也就定定心心等。
這一番喝茶就喝到將近中午,每個人都灌了一肚子水,茶葉泡到淡而無味,幸虧各式小點心汪孚林毫不吝嗇點了不少,倒也不愁腹中空空。就當汪孚林只覺等到花都謝了,著實有些不耐煩的時候,剛剛去的人終于回來了,手上不但拿著一封回信模yàng的信函,竟還有一個小包裹。
他快步來到汪孚林面前,將東西往桌子上一放,見汪孚林抬手示意他在對面坐下,他只得過去坐了,這才壓低聲音說道:“小官人,小的送信之后,老員外看了之后一言不發,好一陣子才強撐著說在漢陽這兒呆得很好,不想回去。小的試著勸解了幾句,可他聽不進qù,到后來就甩手進屋去了,還是老安人請了小的到院子里說話,拜托將這些東西捎回去給小官人和兩位姑娘,說是她親手做的衣裳鞋襪。”
汪孚林面色僵硬地點了點頭,隨即打開了那個包袱,見里頭果然是三套衣衫鞋襪,兩套是汪二娘和汪小妹的,還有一套是自己的。雖說不是綢緞,而是松江布,可針腳細密,足可見這一番針線活的心思。他摩挲著這些東西,許久才拆開了父親給自己的回信。不看不打緊,一看之下,他登時眉頭倒豎。
剛剛那幫閑分明已經說了汪道蘊在漢陽縣衙里頭有多不受人待見,可汪道蘊卻偏偏還端著架子說自己如何如何得到東主信任,兩個學生如何如何尊重,末了則是囑咐自己好好讀書,和兩個妹妹在家里好好過日子,聲稱已經拜托了汪道昆讓家中人多加照應。盡管他之前帶信給老爹時,并未提及家中如何興旺發達,免得讓人感覺受挫,可漢口漢陽和武昌應該都是徽商很多,對于家中情形,這個老爹真的就一點都不知道?
他思來想去,終于火將上來,三下五除二把包袱重新包好,這才站起身說道:“走吧,去巡撫衙門,先去拜會南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