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晚上,汪道蘊和吳氏夫妻竟是沒有從巡撫衙門回來,汪道昆命人送信,道是難得重逢,留他們在巡撫衙門住一晚。汪孚林對此倒不大在意,然而,晚上睡下去不多久,他就被嚶嚶哭聲吵醒,本以為是做了噩夢,可迷迷糊糊醒過來好一會兒,耳邊卻始終能夠捕捉到隱隱約約的哭聲,這下子他登時有些心里發毛。
他自己就曾經經歷過世上最詭異的事情,因此對于鬼神之說自也不敢不信,因此趿拉了鞋子下床后,來到門邊側耳聽了片刻就從門縫往外看去。
院子中央竟然有個白衣少女在燒紙!這是演什么,倩女幽魂嗎?
仔仔細細看了一陣子,汪孚林仍然不能確定那是幽魂還是真人,于是,他悄悄退了回來,到另一邊的地鋪上,直接輕聲叫醒了在這兒上夜的鏢師。他仇人并沒有那么多,但他怕死,故而哪怕身邊的被子里裹著一把劍,屋子里還是留了個人充當護衛。等到兩人一塊到門邊透過門縫再次端詳了片刻,楊文才精心挑選出來留給汪孚林的這個健碩漢子便睡意全消,隨即很肯定地低聲說道:“不是鬼,是人,有影子。”
汪孚林當然也看到了對方的影子,可總覺得心里不踏實,于是,他就沖著身邊的這個鏢師打了個眼色。眼見得人突然嘩啦一把拉開了門,繼而一個箭步沖出門去,大嚷一聲是誰,而那白衣女子則是慌亂之下起身要逃,他忍不住生出了一種無奈的感慨。這種戲碼真的太像聊齋志異了,幸好這不是荒山野嶺里頭那種突兀客棧,而是整個漢口鎮最熱鬧的地方新安街,他也不是孤身一人的書生!果然,白衣女逃跑的時候踉踉蹌蹌,沒跑幾步就被攔了下來。
“你在院子里燒紙干什么?”
見堂屋那邊,一個穿著白色中衣的少年就這么大喇喇直接朝自己走了過來,一出口便是如此質問,同樣身穿白衣的少女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緊跟著方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哀聲求告道:“小官人,求你行行好,幫幫我家吧!我大哥今天被人打死在新安碼頭上,元兇卻逍遙法外,雖說上頭給了我家中五十兩燒埋銀,可五十兩一條人命,讓我娘和我怎么辦?不止我家,新安街上至少有十幾家或是沒了爹,或是沒了丈夫,又或者是沒了兄弟兒子!”
盡管下午有人報說,新安碼頭一場大亂斗,但汪孚林并不打算管閑事,所以沒有出門去看,可眼下半夜三更在院子里燒紙的白衣女子卻突然揭出這樣的死傷,他頓時心中咯噔一下。打群架這種事,后世都是稍有不好就出人命,更何況這年頭的拎著樸刀搶碼頭?此時此刻,沒等他開口,東西廂房睡的人都被剛剛的大喝以及少女的聲音給驚動了,隨著人聲腳步聲,不多時就有人掌燈出來,一看到院子里竟然如此光景,不禁都吃了一驚。
汪孚林眉頭一挑,繼而就吩咐道:“去找客棧掌柜來,什么時候新安街上數一數二的大客棧,竟然會隨隨便便放人夜半進來燒紙驚擾客人!”
那白衣少女沒想到汪孚林竟然不追問自己情由,而是先追究客棧,頓時有些慌亂,可她還來不及攔阻,人就已經應聲而去了。她只得連連磕了兩個頭道:“小官人,一人做事一人當,這不關別人的事。我們幾家人因為心傷父兄身死,可管碼頭的那幾家豪商卻想要壓下此事息事寧人,每戶只給了五十兩燒埋銀,我們實在氣不過,方才打算聯合起來出去告狀。正好有人傳信說,湖廣巡撫汪部院的侄兒就住在這客棧里,我這才被公推出面求懇小官人垂憐。”
汪孚林很確定,昨天馬亮和劉謙到這里還打探過自己,可掌柜伙計都還不能確信,可今天兩人跟著自己去了一趟巡撫衙門確證了此事,馬亮又來過一次,俶爾宣揚開來也并不奇怪。可是,誰會在新安碼頭來了這么一場大亂斗之后,指點受害的苦主來找自己,這就是一個很值得商榷的問題了。
“誰告訴你,我是湖廣巡撫汪部院的侄兒?”
“我……”
那少女直起腰來,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她生得姿容秀美,再加上要想俏,一身孝,白衣素裹更是顯出了格外的楚楚動人來。她沒有想到一切都和自己看的話本和戲文完全不同,就算攀上高枝有點難,可那些貴公子看到民女落難,不都會義憤填膺伸出援助之手,將那些橫行霸道的官員也好,惡霸也好收拾掉?她咬住嫣紅的嘴唇,眼睛里頭已經全都是霧氣,可看到汪孚林正扭轉頭和身邊人說什么,壓根沒有看自己,她頓時生出了幾分氣苦。
怎么這位公子如此冷漠,往日那些登徒子不是看到自己就都色授魂與了嗎?
“是今天漢陽縣衙馬師爺過來的時候,對這客棧伙計提起的,我正好四處求助無門,從伙計嘴里聽到這消息,就想來碰碰運氣。”說到這里,那少女突然再次俯伏在了地上,哀聲痛哭道,“我娘只有大哥一個兒子,他就這樣死了,我娘下半輩子怎么辦?”
還是那個馬師爺搗的鬼?這個念頭剛出現,汪孚林就立刻將其掐斷了,馬亮之前等他那么久,因此氣不過對別人提起他和汪道昆的關系,那很正常,說不定也有點造勢的企圖,但要說煽動苦主來找他鬧事,那就簡直白瞎了那刑名師爺的腦子。一樁械斗案死了不少人,鬧到縣衙,這就是震動漢陽府甚至整個湖廣的大案子,對于要以多收稅少出人命案才能得到上等考評的周縣尊來說,這有什么好處?
盡管是大半夜,但鬧出這樣的事,掌柜帶著兩個小伙計很快就趕來了。得知事情原委,他登時臉色刷的一下白了,用惡狠狠的目光剜了一眼地上的白衣少女,見人趴在地上竟死賴著就不起來了,他頓時無可奈何,趕忙讓小伙計把自家婆娘給叫來,省得男女授受不親,鬧出什么名節問題來。對于汪孚林的質問,他好說歹說把人請到一邊,繼而打躬作揖道:“小官人,下午馬師爺是提過您的身份,也不知道是哪個伙計傳出去的,小人……”
大半夜的被人驚醒,看了這么一出猴子戲,汪孚林知道這會兒追究到底誰透的消息恐怕很難,當即示意掌柜不用繼續解釋,而是直截了當地問道:“新安碼頭那場械斗,究竟怎么回事?”
“這個……”掌柜有些為難,遲疑片刻,想到人家苦主都告到汪孚林這兒來了,他最終決定實話實說,“小官人,事情是這樣的,咱們新安碼頭占據了漢口鎮最好的港口,洞庭商幫和江西幫一直都不服氣,為了碼頭停泊之事,常常相爭,這次洞庭幫雇了一大群寶慶府的漢子,突然約戰咱們徽幫,于是就有了之前那場賭斗碼頭的械斗。贏了的可以把碼頭邊界往輸的那一方移動二里地,這新安街上幾家豪商自然拼命招募能打的,于是……”
掌柜想到汪孚林那“深厚”的背景,再加上自己這家客棧有錯在先,竟然放了那么個人進來半夜三更攪擾客人睡覺,于是也不敢打馬虎眼,對于這場械斗的組織雙方解釋得非常詳盡。得知徽幫這邊主管新安碼頭的主要是徽商會館,而徽商會館中,份額占大頭的主要是鮑家、黃家、許家,他不禁想起了臨行前去見許老太爺時,這位老爺子對自己詳細解說了漢口鎮的徽商格局,同時還有那張一路上擋掉不少麻煩的名刺。
因此,瞥見有婦人過來,好說歹說把那個白衣若女鬼的少女給弄走,松了一口大氣的他便吩咐掌柜差人好好看住安撫此女,自己又派了人在院門里頭重新加了一道鎖,這才回房。可是,被這么一鬧,他根本談不上睡意,而且越是思量,他越是覺得這場械斗來得蹊蹺。想起之前在天星樓時聽到的酒客閑聊,他突然在床上一個翻身坐了起來。
不會這次其實是誰在借著徽幫與洞庭商幫的爭斗算計汪道昆,然后他很不幸地恰逢其會了吧?如果真的如此,汪道昆你自己災星,還好意思說別人災星,簡直太過分了!
盡管半夜“女鬼燒紙”,但次日上午,汪孚林還是準確地趕在早堂和午堂之間的空隙,來到了漢陽縣衙。這一次,他自然受到了很高的禮遇,馬亮和劉謙一塊迎接,而到了書房門口,笑容可掬的周縣尊已經站在了門口,顯然只是礙于一縣之主的威嚴,不好過分阿諛奉承到門口去迎接他而已。
汪孚林當面還是非常給周縣尊面子的,行禮如儀,可書房門一關,他就沒那么客氣了,直截了當地對馬亮說道:“馬師爺,你昨兒個去客棧見我,對伙計說了我是湖廣巡撫汪部院的侄兒,結果可好,昨日新安碼頭械斗中死了的苦主從伙計那得知此事,半夜三更跑來我那院子里燒紙,鬼哭似的把我給驚醒,然后一個勁苦苦求我做主。我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所以趁著今天來找周縣尊道謝兼賠禮,我只能來問問你,到底該怎么辦?”
看到周縣尊那張臉頓時僵住了,而劉謙則是先幸災樂禍,而后有些同情地看著自己,馬亮恨不得給自己一嘴巴。他對伙計明言汪孚林的身份,除了讓人好好伺候之外,也不外乎另外一重意思,讓人看看汪孚林仗著汪道昆的勢,怎么對他這個一縣之主的身邊人,可沒曾想竟然惹出這樣的麻煩。
汪孚林見馬亮啞口無言,這才接著說道:“據說徽幫這次死了至少好幾個人,不滿上頭硬壓,而且燒埋銀子給得少。看這架勢,只怕會有人跑到縣衙來告狀。”
周縣尊此時這才叫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斗毆死人那也是死人,而且不是死一個,而是很可能死十幾個,這樣的事情鬧開來,他這個縣令將來還怎么想升遷?他好容易才刷出了連續兩年收稅第一,地方上只有竊案沒有盜案,只有傷人沒出過人命,斷案公允的成就,難道這次就到此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