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兩個人一塊去松園,而且就是在這松明山村,可小北有嚴媽媽跟著,自己又是坐轎子,汪孚林也少不得隨從在后,她憋了一肚子的話,一路上卻愣是一句都沒說出來。還是在進入松園之后,隨從等候在外,嚴媽媽只遠遠落在后頭,引路的人也還在前頭一大截,她方才終于找到了說話的機huì。
“你那天對我爹到底說了些什么?這些天他成天得yì洋洋的!”
“那天?哪天?”汪孚林故意裝糊涂,甚至還笑吟吟地說道,“你不是還有條秘密通道嗎?想知道故技重施就行了。”
“你還裝傻!自從爹那書房重新粉刷整理過后,那個小窗就封死了。”小北恨得直磨牙,“而且每次爹和娘單獨說話的時候,都讓嚴媽媽看著我。”
“敢情他們現在都防著某人飛檐走壁偷聽的那一手了。”汪孚林笑著摩挲了一下光潔的下巴,這才在小北那惱火的目光下,若無其事地說道,“其實也沒什么,就是我對縣尊把前一天晚上的事都說了,然hòu縣尊逼著我改口叫了岳父。”
若不是這里在松園,小北簡直就想立刻拽住汪孚林的領子敲他的頭!那天晚上醉了之后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只隱隱約約有一丁點的印象,就這樣都快臉紅死了,可汪孚林竟然去告訴了葉鈞耀!更沒想到的是,他竟然連岳父這兩個字都已經叫出口了!
可在說不出的羞怒過后,她只覺得一顆心跳得極快,快得仿佛要蹦出嗓子眼。竟是忘了自己還想問他。剛剛又和蘇夫人以及他那父母談了些什么。
可她不問。不代表汪孚林就不答。她就只見汪孚林又沖著自己笑了笑,隨即輕聲說道:“就在剛剛,婚書也定了,你不用再牽腸掛肚了。”
“誰牽腸掛肚了!”小北這次險些被撩撥得失態,拳頭忍不住捏得緊緊的,“這么大的事為什么不和我商量!”
“是誰這些天老躲著我的?”汪孚林似笑非笑反問道,“還有,是誰那天晚上直截了當問我喜不喜歡她的?”
“你!我……”
小北被噎得完全說不出話來。她唯有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這會兒波濤洶涌的心情。告誡自己說千萬別上他的當。可是,等進月亮門的時候,汪孚林接下來說出的一句話,卻成功把她給撩撥得再次快抓狂了。
“只可憐我那天被逼著表白,今天又被逼著想辦法怎么不讓人覺得,葉家將來把你嫁給我,這中間有問題,我容易么?”
“汪孚林!”
聞聽汪孚林帶著葉家二小姐來賀年,正從書房匆匆跑出來迎接的汪無競隔著老遠就聽到那一個氣咻咻的聲音,不禁愣住了。他看到小北停下步子對汪孚林怒目以視。又看到汪孚林笑得陽光燦爛,唯有引路人一副完全不知道發生什么的表情。年紀同樣才一丁點大的他有些迷惑,但還是快步迎了上去。
“孚林哥哥,二小姐。”汪無競很快就決定裝成什么都不知道,深深作揖后就恭恭敬敬地說道,“祖父和老姨奶奶出門去西溪南村果園做客了,母親在堂屋見你們。”
汪孚林很感謝汪無競來得及時,不知怎的,他老喜歡把小北惹到猶如炸毛的小貓,這習慣幾乎改不了了。因此,當帶路的換成了汪無競時,他少不得輕聲說道:“算我不好,給你賠禮就是了,千萬別把這幅氣鼓鼓的臉帶到我那位伯母那去。”
小北頓時想起葉明月曾經評價自己七情六欲全都上臉,這才低哼道:“我還沒這么沉不住氣,你等著,回頭再和你算賬!”
“好,那我等著。”
前頭的汪無競并沒有猶如之前領路的人一樣離開那么遠,再加上小孩子耳朵最靈,所以,后面的聲音雖說輕微,他還是能夠聽到的。可聽到并不代表他明白是什么意思,只因為從小所受的教養,他一直死死按捺著回頭去看個究jìng的沖動。等進了堂屋,眼見汪孚林和小北一塊給吳夫人行禮,說了一通吉利話,奉上禮物,先后入座,他又看到吳夫人那慈和的笑意,心頭這才隱隱約約醒悟到了一點什么。
寒暄過后,吳夫人笑著打量了這一雙小兒女一眼,卻沒有說什么打趣的話,而是笑著說道:“老爺剛有一封信捎來,問及孚林你的事,我本想讓無競送去你家讓你看看,你來得正好。”
見吳夫人從身邊的匣子里拿出一封信來,汪孚林連忙起身上前接過。當然,他今天打著的名義是陪著葉家二小姐拜會吳夫人賀年,信當然不急著在這里拆。而吳夫人這次雖帶著真娘,卻也沒請真娘單獨招待客人,而是就這樣一大家子人攀談了一陣子。末了,她突然詞鋒一轉道:“對了,過年之后,三月末真娘出嫁,我就會帶著無競去老爺任上。他年紀不小了,也該跟著叔老爺好好讀書。老太爺那兒也已經開口允準,家里有老姨奶奶照應,倒也可以放心。”
汪孚林一聽這話,就知道自己教汪無競的話起效了,不禁笑著沖這個族弟點了點頭:“伯母是應該跟去,無競能有叔父教導,更是再好不過。”
小北聽著這樣的話題,忍不住端詳汪無競,見他用無比崇拜的目光看著汪孚林,突然意識到了什么——這事不會是汪孚林策劃的吧?很有可能,這家伙向lái都是如此,鬼主意層出不窮,否則爹怎會這樣重視他?
她正這樣想著,冷不丁聽到吳夫人開口問道:“二小姐這次來松明山,是和你娘你姐姐一塊來的?”
“嗯。”小北生怕吳夫人覺得母親和姐姐失禮,趕緊解釋道,“母親本是要親自來的,可因為和……汪家叔父叔母……”
她剛想隨便找個什么借口搪塞過去,卻見吳夫人對自己笑了笑,竟是主洞幫她圓謊道:“你娘讓你獨自出來應酬,也是想讓你早點獨當一面,這是正理。你姐姐想來也是知道你娘一片苦心,這才沒跟來。好孩子,真娘出嫁之前,你不妨常來常往,她之前一直都夸你爽利可親。”
小北和活潑可愛的汪二娘汪小妹倒更合得來,只覺得真娘太悶太靦腆了些,此刻聽到人家還夸贊自己,她頓時大為不好意思,連忙欠身道:“是我該學學真娘姐姐的沉穩才是,娘和姐姐老說我太不穩重了。”
說到這里,她突然感覺到身側射來了很扎眼的目光,分明是汪孚林,哪里不知道他那是在笑話自己。雖說恨得牙癢癢的,可當著吳夫人的面還不能露出來,她只能裝作毫無察覺似的繼續說道:“聽說真娘姐姐一手好女紅和廚藝,女紅我素來沒天分,倒是廚藝想要多討教討教。”
真娘哪像汪孚林那樣臉皮厚,聽到人家稱贊自己,慌忙解釋自己不過會做幾道點心,可終究拗不過吳夫人笑著要留小北在家中住幾天,她方才順著母親的口氣答應了下來。盡管汪孚林對此有些意外,可這又不是什么大事,準未婚妻能有一手好廚藝,無yí是他喜聞樂見的。不但如此,當告辭離開時,他還輕聲嘟囔道:“多學點,以后我想吃什么可就指著你了!”
“吃貨!”小北對于汪孚林的吃貨屬性,那是再明白也沒有了,要知道,她和葉明月以及汪二娘汪小妹許薇,至今還持有西冷橋畔那家樓外樓的股份,而股份來由雖有各種因素,可歸根結底,也是因為汪孚林愛吃。此時此刻,她一面走,一面低聲嘟囔說:“誰學廚藝是為你了?我孝敬爹娘和姐姐不行嗎?”
“行行,你要樂yì學我請一百個大廚讓你去練手。”
等到斗嘴出了松園,把小北送上了轎子,汪孚林一路安步當車回去,卻是直接就拆開了汪道昆給自己的那封信。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他沒走幾步就因為信上內容太過驚悚,險些就給絆著了。
上任湖廣巡撫之初,顯得很安靜又或者說很安分的汪道昆,卻突然在過年前舉起了屠刀下狠手,一口氣彈劾了七八個官員。只不過,和蔡應陽雷稽古這樣的巡按御史找文官開刀不同,汪道昆大刀砍向的卻是武將。奏疏一上,首當其沖遭到革職的官員就有湖廣都司的一個掌印署都指揮僉事以及一個參將。雖說這樣的大事,哪怕是事后汪道昆對他一個后生晚輩說,也已經算是很看重的行為了,可換來的卻是他的心驚肉跳。
因為汪孚林完全不清楚,這事是汪道昆自己的主意?還是張居正的授意?又或者是高拱的直接指揮?須知他要是記憶沒問題,高拱和張居正翻臉似乎不遠了……老天爺,汪道昆你還不如不說,我這個年還能過得舒舒服服!你就不能讓我這個巡撫侄兒像人家那樣狐假虎威紈绔一下嗎?
盡管坐在轎子里,但小北卻不時打起窗簾看外頭,當發現汪孚林遠遠吊在后頭,兩只眼睛死死盯著手里的信箋,那眉頭皺得仿佛都能打結,她忍不住挑了挑眉,隨即吩咐轎夫走慢些。等到幾乎和心不在焉的汪孚林平齊時,她才出聲道:“喂,天塌了有高的人頂著,干嘛愁眉苦臉的?”
這話安慰不像安慰,詢問不像詢問,汪孚林倒是回過神來。見轎子里的小丫頭滿臉認真,他不禁釋然一笑,隨手把信箋隨手一折往懷里一揣。
“說得對,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反正事都出了,發愁也沒用,走一步看一步!與其想這太遠的,還不如尋思一下你爹的事別出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