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從幼年開始,就曾經跟著乳娘從績溪出走到東南,一年多時間,她用雙腳走了其他閨閣千金一輩子都未必走過的那么多路,再加上蘇夫人教她本就不拘一格,此次男裝打扮的她帶著碧竹嚴媽媽,以及葉明月的兩個奶兄一路疾馳,她身著錦衣輕裘鹿皮靴,卻是一點破綻都沒露。
抵達宣城之后,她第一時間就先讓人去打聽呂光午的消息。正如她和汪孚林商定,稟明父母出來時就料到的困難,這位新昌呂公子并沒有隨處張揚身份,歇家客棧那邊根本就沒有他的消息。好在詢問眾人敬亭山中可有什么精通醫術的能人異士,她卻有所收獲。
這樣一個問題得到了五花八門的答案。更讓她驚喜的是,有閑人表示,數日前有人到了宣城之后,也曾經問過相似的問題。根據這個線索再細細深入下去,呂光午和那兩個伴當的行蹤也就漸漸鮮明了起來。可根據知情人所述,隨行三人的似乎還有一輛馬車。想到之前呂光午早她和汪孚林一步,從新昌出發的時候,不過只有主仆三人,小北立刻想到他救的人,第二天清晨就請了向導出城前往知情者透露呂光午目的地之一的一峰庵。
敬亭山位于宣城縣北郊,原名昭亭山,東西綿亙十余里,大小山峰幾十座,雖說所有峰頭全都不高,可名氣卻很大。原因很簡單,那位詩仙李白曾經到此一游,除了一篇獨坐敬亭山外,總計在此留下詩歌四十余篇,此后如白居易杜牧韓愈劉禹錫之類的名人全都到過這里,詩篇可謂是數以百計,因此這里竟有江南詩山的美譽。歷朝歷代,在敬亭山隱居的能人異士層出不窮。而如今的一峰庵在宣城人的口中,便隱居著一位據說會仙術的老尼姑。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敬亭山的大多數山峰既然又不險峻,名氣又大,山路上自然隨處可見文人墨客,那些草亭中常常游人如織不說,就連不少山間大樹都隨處可見有人刻上各種各樣或好或壞的詩文。等到小北終于跟著向導登上了敬亭山這座主峰,找到了一峰庵時,卻赫然發現大門緊閉,并不見外客。
向導見狀嘆了口氣,連忙解釋道:“庵堂中的主持惠恩大師脾氣古怪,再加上不少人聽說她會仙術前來訪求,一來二去她煩透了,就干脆關上大門。別說各位都是男客,就連府尊縣尊的家眷誠心誠意到這里來禮佛,她都拒之門外。因為傳說她能在旱日求雨,又有妙手回春的醫術,寧國府境內不少人家都得過恩惠,這其中,就包括去年考中二甲進士的那位李大人家,所以歷任府尊縣尊沒人和這個出家人為難。在這山頂,看云根石的人多,到一峰庵的人少。”
李大人?難不成是李師爺?這老尼姑和李師爺家里還有關聯?
小北眼珠子一轉,立刻命人打賞了向導。如今山中天氣還冷,她擁裘騎馬,遮住了領子,再加上這年紀的少年本就喉結不明顯,她一路盡量少說話,戴著貂皮暖耳,向導愣是壓根沒認出她的女兒身來。此刻,她借口下山路途已經熟記于心,這會兒還要去看看李白題過的云根石,將那向導打發了下山,等看到四周沒別人,她就解下了身上那件御寒的黑色大氅,隨手丟給了嚴媽媽。
一見她如此做派,碧竹和嚴媽媽是最清楚不過她想干什么了,誰都沒白費功夫去勸,但葉明月的兩個奶兄可不知道這位二小姐想干什么,直到人一個助跑,敏捷地躍上墻頭,他們方才目瞪口呆,年長的那個更是看著嚴媽媽結結巴巴地說:“二小姐她……她……”
“看到就行了,夫人就因為你們嘴緊,這才讓你們跟著的。”嚴媽媽看了碧竹一眼,見其將束發的頭巾解下,三兩下重新束發,至少能讓人看清楚她是女子,竟也一個助跑,和小北一樣麻利地攀上了墻頭躍進庵堂里,她便淡淡地說道,“二小姐和碧竹進去了,我們在外頭看著點就是了。”
這時候,那兩兄弟全都緊緊閉上了嘴巴,心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不對,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怪不得蘇夫人會認下這樣一個庶女,那脾氣和長輩口中的蘇夫人年輕時候真是一模一樣!
歷來一峰庵也不是沒有接待過那種強行要闖的惡客,可那種人頂多是在門外喧囂,甚至以破門而入相要挾,寺中的尼姑何嘗見過攀墻而入的不速之客。要知道,一峰庵的圍墻盡管算不上最高,可也足有一丈,這是嘉靖年間寧國知府羅汝芳在此題字之后特意加高的,為的就是還此地清凈,夜半三更進小蟊賊倒是有過,可光天化日被人闖,這真的是破天荒頭一次。在最初的愣神過后,少不得有尼姑張口就要叫嚷,卻沒想小北摘下暖耳就先出聲了。
“別叫,我又不是男人!聽說一峰庵主持大師會仙術,我特意跑來訪求,可誠心了!”
不是男人……竟然是女人?
在前院灑掃的尼姑中,有年紀大的,也有青春年少的,往日主持心情好的時候,也有一些富貴人家的女眷得以進來,可誰見過這樣裝束華貴,言行舉止卻分毫不像的千金小姐?此時此刻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如何答話,等看到小北二話不說,竟直接往里頭闖去,方才有人慌了神,趕忙上前阻攔。可她們沒叫人,卻不防小北卻扯開了嗓門。
“惠恩大師,我是來求仙的,您不見我,我可就自己進來了!”
饒是跟在后頭的碧竹早就預想到這是小北的風格,此刻還是覺得有些不忍直視。如果是大小姐,一定會事先考慮好進退,又或者想什么辦法詐開這不常開的一峰庵大門,可如今來的是二小姐,這直來直去的手段,還真的是讓別人猝不及防。她一聲不響地跟在小北身后入內,本想攔阻的尼姑瞧見她那一頭秀發以及此刻擦去刻意畫粗的眉毛后,顯然秀美的女性輪廓,全都沒有太拼命攔人。
前方總算暢通無阻,碧竹不禁在心里松了一口氣。就不知道那位新昌呂公子是否在這,如果不在這,是否可留下了相應的線索?
這安靜的庵堂迎來了大呼小叫的不速之客,一直被人悍然直闖到了第三道門,這才終于有人出面阻攔。那面色鐵青的尼姑才剛擠出庵主不會客的推托之詞,卻不想小北眉頭一挑,直截了當地說道:“庵主惠恩大師不會尋常客,這我也知道,可聽說前幾日還有男客上一峰庵來拜訪,我這才冒昧來見。”
這話說得異常刁鉆,出面的中年女尼也算是見過不少難纏的人,可如小北這樣絲毫不忌憚一峰庵在宣城之名,竟然隱隱暗示庵主不見女客卻見男客似的,她卻還是第一次遇到。氣得直發抖的她正要呵斥,卻不想這女扮男裝的少女竟是不慌不忙又上前了幾步。
“我這仙術,并不是為了自己求的,不求長生,不求回天,只求一個公道,還請這位大師代為通傳惠恩大師,就說新昌呂公子乃是我的世叔。”
那中年女尼這才有些吃驚地端詳了小北一番,最終壓下怒火,淡淡地說道:“那就請這位小姐等一等。”
見中年女尼轉身往里頭去了,一直沒吭聲的碧竹趕緊上前一步,低聲問道:“小姐,剛剛的話是不是說得太重了?萬一惹得那位脾氣古怪的庵主大怒……”
“沒時間了。”小北咬了咬牙,捏緊了拳頭說,“這不是能拖十天八天的事,甚至連三五天都拖不了,我沒工夫先去摸清楚她的喜好,然后花時間得人好感。說不定我人在這里,歙縣那邊就已經出事了!我沒時間和別人糾纏,她要是還不肯見,又或者推三阻四,我只有破罐子破摔來橫的了!”
碧竹頓時默然。她陪著小北又耐心等了片刻,見這樣的大冷天里,小北竟是滿頭大汗,她想起自己平白無故擔了個勇殺賊寇的忠婢名聲,實則下手殺人的卻是小北,不由得拿出手絹為其擦了擦,隨即小聲勸慰道:“小姐,耐心些,沒到最后一步千萬別沖動。”
“我知道,娘和姐姐都囑咐過我。”嘴里這么說,小北心里卻發了狠。如果不知道那番困境也就罷了,可既然知道了,她怎么放心得下?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她終于看到那個問話的中年女尼出來,卻是神情冷淡地說:“呂公子三日前來訪過,此后就沒再來。按照他的說辭,應該會在擁翠亭那邊的草堂小住數日,庵主也不知道他如今是否還在。”
聽到這里,小北登時長舒了一口氣。片刻的默然過后,她突然屈膝下跪,頓首三拜,隨即才站起身來,對那猝不及防的中年女尼說:“我冒昧擅闖一峰庵,還請大師代為轉告庵主惠恩大師賠罪,告辭。”
見同樣身穿男裝的主仆二人立時轉身離開,原本一肚子氣的中年女尼不禁為之愕然,氣也消了一半。等到回到最里間稟告了那位形容枯槁的老尼,也就是庵主惠恩,她將小北前倨后恭的態度說了,卻不敢多品評一個字。果然,惠恩微微點了點頭,輕描淡寫地說道:“能讓一個大戶千金攀墻見我這檻外人,足可見事情非同小可,不過出言指點一個方向而已,卻也是舉手之勞。這件事到此為止,告訴大家不要傳揚聲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