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宣城到蕪湖官道邊一家規模不小的旅舍中,汪孚林一面背手看著水牌,一面報出了一個個菜名,一旁的小伙計干cuì利落地重復著菜名,臉上已是眉開眼笑。至于一旁的阿旺和阿才,那張臉已經黑得什么似的,若不是邵芳早有吩咐,哪怕不能把汪孚林暴打一頓,他們也恨不得冷嘲熱諷狠狠譏損這小子一通不可。好容易等到汪孚林心滿意足地停了下來,兩人立刻猶如押送一般將人送了回房。
而在房中坐等的不是別人,正是邵芳。
須臾,十幾個冷盤熱炒悉數送來,中午在馬車上對付著只吃了幾口干糧的汪孚林絲毫沒有客氣的意思,大快朵頤風卷殘云,才不管邵芳是真的不餓,還是純粹搶不過他的吃相,反正直接掃光了幾個滋味最好的菜,這才摸著肚子懶洋洋地吩咐道:“讓店家送洗澡水來,我都快累死了,洗洗就睡!”
阿才正要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可眼看手就要觸及桌面的時候,他突然聽見外間一陣吵嚷,登時眼神一凝,不用邵芳吩咐,便立刻悄然到門邊瞧看去了。不一會兒,他就折返回來,瞅了汪孚林一眼就湊到邵芳耳邊低聲說道:“老爺,那幾個人追來了,我數了一下,總共七個人。”
路上邵芳授意阿才接替葉鈞耀派來的車夫,而后一度親自在車后觀察那些不顧一切追趕的人,因此很清楚那時候總共有九個人,也就是說。經過白天這樣的追趕。已經有兩個人掉了隊。這是一個非常不錯的開始。然而,他固然可以讓阿才和阿旺輪流趕車,日夜兼程前進,可考lǜ到安全以及所有人都能得到足夠休息,他還是決定不打疲勞戰。
最重要的是,那些追來的家伙絕對不會知道,他并不是隨隨便便選zé了這家客棧。
“知道了,你去給汪小官人叫熱水來。”
汪孚林仿佛完全不在乎邵芳主仆倆剛剛密談了些什么。等熱水送過來,他就痛痛快快泡進qù洗了個熱水澡。他還是第一次坐馬車走這么遠的路,最初那是確實累得睡著了,可換了車夫之后,他就被那劇烈的顛簸給吵醒了,隨即又完全顛暈了,這會兒泡在浴桶中簡直有一種直接睡過去的沖動。至于樓下的那些喧嘩聲說話聲,他聽在耳中,仿佛很遠又很近,心里沒有太大的擔憂。事到臨頭。還不如想開點!
因此,等到勉強打起精神出來擦干身體。換上了干凈的中衣,他打著呵欠從屏風后頭出來,信口說道:“最好能找個人洗干凈衣服烘干,拜托了,多謝!”
見汪孚林撂下這話,立刻爬上床去倒頭就睡,阿旺也忍不住臉上肌肉一陣抽搐:“他這到底有沒有被人挾持的自覺?哪有他這樣自大囂張的小子!”
“因為他篤定我不能對他怎么樣!”邵芳心里卻知道,自己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但是,如果高拱把張居正扳倒了,那么他就沒什么不敢了。樹倒猢猻散,之前就樹敵頗多的汪道昆說不定又會落馬,汪孚林又怎有這樣大喇喇的底氣?奈何張居正同樣頗得隆慶皇帝信任,高拱又一直狠不下心,以至于他現在竟然被這么一個小子死死挾制住,竟不得不借著將其帶往丹陽才能脫身。
“收拾一下,找個人漿洗衣服,然hòu我們也睡下。至于外頭那些人,不用去管。”邵芳想到那些緊追不放的人,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
不知道他究jìng甩掉呂光午沒有。如果呂光午沒追來,單單這家小小的旅舍,興許就會給那些人留下一個深刻的教xùn!當然,如果不成功也不打緊……
盡管都是追著邵芳這一行,打算伺機救出汪孚林,但投宿的七個人卻分成了兩撥。前頭五個人里,三個人是蘇夫人精選的家丁,兩個人是汪孚林雇的鏢師。后頭兩個人里,則是戚良沒法抵擋葉鈞耀的親自請求,借出的老卒閔福和王六一。兩撥人要了三間房,飯菜都讓送到了屋子里。送菜的小伙計一間間送完之后,卻沒有立刻就走,而是二樓樓梯口一屁股坐下等了好一會兒,直到聽見里頭依稀傳來了幾聲悶響,他方才拍拍雙手下了樓。
“掌柜,放倒了。”
這猶如吃飯喝水一般的口氣,掌柜卻聽得司空見慣。他輕蔑地嗤笑一聲,這才懶洋洋地說道:“瞧著都是帶刀的家伙,沒想到卻這么容易中招。回頭搜刮搜刮帶的什么值錢貨,把值錢的都卸了,然hòu到時候弄到船上去,到時候割掉舌頭,鎖住手腳,那幾條大江上的大船最愁的漿手就都有了,任憑是條龍,到那種地方也得老老實實趴著。至于樓上那幾位,是道上有名頭的,別去招惹,平白給自己惹禍。”
小伙計知道這話不是和自己說的,果然,一直都仿佛只是負責打掃的兩個精壯伙計站直了身子,臉上依舊掛著憨厚的笑容,齊齊點了點頭。
就在兩人打算就此上樓的時候,外頭分明已經全都下了的門板外卻突然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緊跟著,就只聽砰地一聲,那門板就如同豆腐渣一般,碎片朝四面八方噴濺了出去。面對這樣前所未有的事,掌柜一把抄起了柜臺底下的一把短斧,而兩個掃地的伙計亦是疾退數步,正好接過了前頭小伙計揭開地板丟來的兩把樸刀。然而,隨著那一扇扇厚重的門板被人猶如拆什么似的倒落在地,繼而看到一個人跨進門來,店中四人全都為之呼吸摒止。
因為進來的那中年人,右手竟是隨手拎著一塊厚重的門板,仿佛輕若無物一般!
開店的人素來眼睛最尖,更何況開黑店的。手持短斧的掌柜這會兒臉上絲毫血色都沒有,深深吸了一口氣便強笑道:“這位大俠。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若是眼不見。自然心不煩。那時候便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我原本想要投宿的店卻偏偏是一家黑店,若讓我袖手不管,卻是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呂光午隨手將手中那塊厚重的門板丟開,也不管這東西砸翻了多少桌椅板凳,繼而就一個疾步沖上前去。沒有人想到他行事竟然如此直截了當,尤其是那個小伙計眼見得那人影轉瞬即至,首當其沖的便是自己。一時間竟是魂都沒了。他只做過那些下藥麻翻人的事,武藝稀松平常,直到前襟被人抓著,整個人騰云駕霧飛了起來,他才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繼而和門板砸翻的那些桌椅板凳摔在了一塊,立刻人事不知。
而那兩個粗壯結實手持樸刀的漢子并沒有得到多少緩沖時間,呂光午那腳步就仿佛會縮地術似的,前腳剛剛把小伙計摔了出去,后腳就沖到了他們的跟前。兩人根本就沒有時間把樸刀招式使到老。眼前就猛地一黑,卻是呂光午忽然那脫下了外袍。猶如黑云壓頂似的罩上了他們的腦袋。趁著這空擋,他兩只手在兩人肩膀上重重一按,自己則趁勢躍起,高高撩起的足尖在掌柜揮來的短斧盡頭重重一點,下一刻就只聽一聲清脆的裂骨聲,那短斧倏然落地。
失去了武qì的掌柜正想求饒,卻不想呂光午得勢不饒人,倏忽間連出數腳,他那張臉頓時被踢得猶如豬頭,整個人砰然倒地。一切都是瞬息之間,此時此刻,兩個壯健伙計因為被他兩只手重重按在肩頭,看不到身后這一幕,可動jìng卻都聽到了,一時間自是拼命掙扎。可騰出手來的呂光午怎會讓他們輕易脫困。反身在兩人身后落地之后,他卻是左右手猛地用力,將那兩個腦袋狠狠撞在了一起。等他再次放手時,兩條人影已經軟成了爛泥一般癱倒在地。
直到此時,從門縫里看到了底下那惡斗一幕的阿旺和阿才這才明白,為何邵芳會如此忌憚這位新昌呂公子,這還只是赤手空拳,根本沒有動用刀劍逼ngqì!他們對視一眼,本想派一個人出去至少丟兩句場面話,卻不想就在汪孚林床前打地鋪的邵芳沉聲說道:“出去干什么,給人送俘虜嗎?好好在屋子里呆著,那幫黑店的人踢到鐵板是咎由自取,與我何干?”
邵芳都這么說了,阿旺和阿才巴不得不要出去與呂光午打交道,自然如釋重負。至于床上看似倒頭就睡的汪孚林,此時腦袋蒙在被子里,卻根本沒有漏過外間絲毫動jìng。那劇烈的打斗,猶如洪鐘一般的聲音,對他來說都如同仙樂一般。可緊跟著,他就聽到了一個更熟悉的聲音。
“呂叔叔,您動作也太快了吧?”
“速戰速決不好,還是你也手癢了?好了,廢話少說,上去看看其他人如何。這些黑店的麻藥從來都用得最兇,稍不留神就要著道。”
隨著蹬蹬蹬上樓梯的聲音,盡管汪孚林看不清楚自己這屋子里的主仆三人是什么光景,可他們的緊張感他卻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因為他自己亦是渾身繃緊。片刻之后,門外就傳來了一個淡淡的聲音:“邵大俠如果不介yì,明日我也想跟著前往丹陽一游。”
邵芳眼看阿才和阿旺隨著那上樓的腳步聲,已經干cuì拔刀出鞘直接擱在了汪孚林的身上,哪里不知道呂光午給他們帶來了太大的壓力。因此,聽到門外那聲音,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毫不示弱地說道:“呂公子既有此意,我自然再歡迎不過,便讓邵某略盡地主之誼,好好款待呂公子!”
“那就這么說定了!”
呂光午舉手制止了想要開腔的小北,等到進了剩下的幾間房,把幾個倒地不省人事的全都一一救了過來,他沒有在意眾人的千恩萬謝,又帶著小北下樓,見嚴媽媽已經麻利地將那些掌柜伙計全都結結實實捆了。直到這時,他才低聲對小北說:“邵芳一人牽扯極大,不像這些黑店兇徒,三拳兩腳就可以解決,跟著走一趟丹陽也就是耽誤幾天,你不要心急。”
“好。”小北這才平復了激動的心情,點點頭道,“那我就跟著呂叔叔一塊去丹陽!”
換成別的人,此時此刻絕對會不假思索地拒絕,呂光午的反應卻非常順理成章:“那你就跟著吧,放心,我一定還你一個完完整整的汪孚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