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去年第一次離開徽州去了杭州之后,汪孚林的足跡也算是從東南到中南,走遍了不少府縣,但非常詭異的是每到一地必出事,而且全都少不了要和地方官打交道。所以現如今這一趟平生最身不由己地到了丹陽之后,他和小北跟著呂光午一出邵家,他就第一時間挑明,自己別的要求都沒有,唯一的要求就是,繞開丹陽縣衙,其他的地方哪都能去,盡可隨意!
他實在不想這次已經倒霉透頂的旅程中再和官府有什么牽扯!
同樣很討厭官府那通繁文縟節的呂光午卻覺得這提議很對脾胃,一口答應不說,還竟然找了家成衣店,讓汪孚林和小北換了一身衣裳。這衣服都是貨真價實的粗布所制,別說汪孚林當初最窘迫的時候,家里至少還是小地主,欠債全都被父親汪道蘊瞞得嚴嚴實實,細布那是最起碼的,外出的行頭都是絹袍,這粗布短衫還是第一次穿;就連小北上次穿粗布衣衫的經歷,也還要回溯到六七年前跟著乳娘輾轉東南。所以兩人都是要多不習慣有多不習慣。
“接下來要帶你們去的地方,一身絲葛太扎眼。”
與其說是不習慣衣料的粗糙質地,還不如說是汪孚林潔癖發作,有點吃不準那成衣店中的衣服到底有沒有漿洗干凈,有沒有帶著什么病菌。可呂光午以身作則換了一身灰不溜秋的打扮,小北都不說什么,他哪里好挑三揀四。然而,呂光午卻仿佛和那成衣店的掌柜熟識,三人換下的行頭以及馬匹竟由他直接交給人家保管了,緊跟著,三人搖身一變,就仿佛是父親帶著兩個兒子的一家三口,穿過丹陽最富庶的街區,來到了一片房屋低矮的區域。
當穿過一條腌臜狹窄的小巷之后,出現在汪孚林面前的,恰是一條長街。一踏入這里,沒有任何市井的喧囂,取而代之的是不絕于耳的刺耳噪音。呂光午一馬當先往前走,不明所以的汪孚林和小北交換了一個眼色,連忙緊隨其后,須臾,汪孚林就明白了這里是什么地方。
從街頭到街尾,有的是獨門獨戶的小院,有的是直接臨街的房子,全都是或大或小的機坊,而那刺耳的聲音則是數以百計數以千計的織機一起搖動的時候,匯聚起來的噪音。汪孚林曾經親眼看到過杭州那些機坊是如何招工,機工又是如何應聘,并不奇怪這里沒有前來應征招工的人,想來那種人才市場似的地方應該就在距離這里不遠處。可讓他不明白的是,呂光午帶他們來這里的目的。
正當他們走完了這條長街的一大半時,卻聽到附近一座小院里好一陣喧嘩,不多時,一個蓬頭垢面的男子就被人架了出來、
“都病成這樣子你還敢來上工?你想把病氣過給我這里幾十個機工不成?滾,從今以后我這用不著你了!”
“東家,東家!求求你留下我,我這病不會過人的,沒過幾天就好了……”
盡管那滿臉潮紅的男子苦苦哀求,可是,他被丟下之后,東主和兩個幫手扭頭就走,那座小院的門無情合攏,再也沒有開啟一條縫。見那中年男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繼而手足并用勉強爬起身,朝汪孚林等人這邊投來一瞥之后,就因為他們那寒酸的衣著而失望地轉過頭,腳步蹣跚地低頭離去。直到這時候,小北方才回過神,她只覺得整個心都抽緊了,忍不住死死拽住汪孚林的袖子,咬緊了嘴唇問道:“真的不去幫一把嗎?”
“鎮江府的機坊相比蘇杭和松江,算是很少的了。”呂光午沒有去追上前頭的那個中年男子接濟一二,而是對汪孚林和小北說,“蘇州的大機主家,有織機上千,每天生產的棉布和白絹,就是一個非常恐怖的數字。從前是男耕地,女紡紗織布,可現在東南人多地少,因為男機工體力好,在機坊上工的不比女機工少。今天大概是來得不巧,機霸不在,否則這家機坊的東家不會如此蠻橫。”
呂光午見汪孚林和小北全都一臉茫然的樣子,他就若無其事地笑道:“丹陽城內我去年來過一次,彼時邵芳應該還在湖廣沒回來。我就在這條街上目睹過一個機霸當街和一群機主雇來的青皮打斗。他是手底下聚攏了一大批機工的人,頗有膂力。為此我一時技癢,和他交手過一次,要論純粹的力氣,他還勝我一籌,不過輸在技巧太差。那一架倒是打得酣暢淋漓,事后我和他大醉一場不辭而別,卻不知道他還記得我否。”
此話一出,別說小北已經啞口無言,就連汪孚林也不知道該怎么評價是好。曾經打倭寇解圍桐鄉的新昌呂公子竟然因為技癢,跑到這里和機霸打架?上次打過就算了,怎么這次看呂光午那架勢還想找人再打一場?現在可不是當初邵芳不在丹陽那時候了,要是被邵芳知道新昌呂公子如此做派,會不會覺得這是以大欺小暫且不論,人家不會故意傳出去,趁機貶低呂光午的名聲吧?
汪孚林正覺得今天真的再次刷新了對呂光午的印象,卻突然發現前頭那個踉蹌走路的機工因為恍恍惚惚,直接撞上了一行六七個人中為首一個鐵塔似的巨漢身上。然而,那機工卻不像他預想中那樣遭到一陣劈頭蓋臉的謾罵,反而猶如遇到救星似的,一把抱住對方痛哭流涕,不多時就被人攙扶了起來,一群人七嘴八舌問了一陣子,就只聽一陣呼喝,一大幫子人氣勢洶洶往這邊沖了過來。
當這些人到了跟前時,汪孚林還正在打量這些人時,就只聽陡然一聲喝。
“是你!”
“是我。”
這沒頭沒腦的簡短對答,因為之前有過呂光午的解釋說明,所以汪孚林和小北全都醒悟到,來者應該就是之前和呂光午交過手的那個機霸。果然,對方在聽到那一聲是我之后,竟是陡然前沖,二話不說聚力一拳便打向了呂光午的胸口。卻只見呂光午不閃不避,直接笑瞇瞇地把右肩向后一拉,隨即肩頭又是直接向前一頂,迎上了那挾著巨力沖向自己的拳頭。便只聽砰地一聲,那巨漢一下子退出去兩步,而呂光午則是肩膀晃了晃略退半步,勝負不言而喻。
“他娘的又輸了,肩膀都有這么大勁,你這什么怪力!”那巨漢嘴里嘶了一聲,使勁抖著右手,沒好氣地說,“一回來就跑這種地方,也不怕辱沒了你的身份!我先辦正事,回頭再來和你練過!”
撂下這話后,那巨漢立刻看向了一旁那座小院,卻也沒有招呼身后眾人,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個箭步沖上前去,竟是猛的一拳沖著那兩扇大門砸去。看到這簡單粗暴的一幕,汪孚林忍不住目瞪口呆,緊跟著就是一陣牙疼。拿拳頭去砸這種堅實的大門,就算不是雞蛋碰石頭,難道不疼嗎?不過好像呂光午當初在客棧中也那么干過,他還記得次日一大清早出去時看到遍地的門板殘渣,很有一種自己認識個怪物的感覺。
果然,接下來的情景重現了當初呂光午破門而入客棧的一幕。那巨漢就仿佛拳頭似鐵,完全沒有痛覺似的,一拳接一拳猛砸在那大門上,也不知道幾十拳過后,大門已經不堪重負地發出了咯咯聲,這個毫無疲倦的巨漢突然退后數步,緊跟著又疾沖向前,竟是暴起一腳猛地踹上了門。隨著再一聲砰然巨響,他就只見那兩扇門一下子往后倒伏了下去,一團灰塵亦是往四周圍爆開。而隨著這巨大的動靜,起頭絲毫沒有任何反應的里頭終于有人嚷嚷了一聲。
“牛四爺,這是邵家的產業,你真有膽子和邵家作對?”
“邵家怎樣?邵家也要講道理!老陳那么好的手藝,給你們邵家的機坊做了十幾年的機工,這一病就趕他出來,講不講道理!以后他就算樂意,我也不會讓他給你們邵家干活!現在,給我拿十兩湯藥銀子來!”
里頭的聲音一下子變得氣急敗壞:“十兩,你怎么不去搶!”
“你給不給?不給我可就自己進來取了!”
“好,好,算你狠!來人,去拿十兩銀子給他!”
眼見得那被人稱作牛四爺的巨漢砸門之后根本就沒進去,就憑借這實際行動的威勢,讓人狼狽不堪地拿了十兩銀子出來息事寧人,汪孚林不禁嘖嘖稱奇。可等到看見這位牛四爺掂量著手上那錠銀子,回轉來直接塞在了起頭那中年漢子的手里,他更是對人刮目相看。就連小北也忍不住驚嘆道:“原來他真的是給人出頭打抱不平!”
“牛四這個機霸,平時確實專為機工打抱不平,懲治那些過分貪婪壓榨機工的機主,又或者是給人追討欠薪,替死傷者追索撫恤,替病人討要湯藥費,逢年過節替他們索要給家中老人子女的壓歲錢,甚至幫那些無業的機工另謀生路……所以機霸這兩個字,那是機坊東家給他起的諢號,下頭的機工全都尊稱一聲牛四爺,他也當得起。”
呂光午說到這里,見汪孚林流露出了一絲異色,他還以為汪孚林是奇怪此人靠什么生活,就笑著解釋道:“有這么個人出面,機工自然都會出錢供養。只要求他庇護認他這個頭,每個人不過繳納一個月工錢的百分之一,但聚少成多,幾百個機工全都如此,自然就夠其生活了。他在三班六房頗吃得開,而且做事有分寸,手下還有一批有力氣的機工,縱使機主想要雇外來的機工,他也會拼死幫人抗拒,所以威望很高。”
此時此刻,汪孚林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不是大明版工會嗎?就這巨漢一個人,就做到了人家一整個組織才能做到的事?人才啊!
果然,盡管那捧著十兩銀子的中年人喜極而泣,想要掏錢謝人,牛四這巨漢卻一口拒絕,甚至還吩咐其他人送其回去。等到目送其他人離去,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他才雙手叉腰來到了呂光午面前,聲若洪鐘地說:“好了,正事做完,這下可以好好說話了。呂公子,你這次又來丹陽什么事,是不是手癢了想找我牛四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