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沒出五服的親戚,謝老安人和汪道縵平日來往也并不算多,遠遠不像汪氏族人在松明山那樣合族共居一村,到哪家都是抬腿就到。兩人的上次見面,甚至還要追溯到去年赴京會試落榜的汪道貫回程途中來到揚州,四處走親訪友,那次五房族人歷年少有地聚在一起,鬧騰了好些日子。所以,今天竟然正好在客棧門前重逢,兩人全都有些唏噓。當然,對于他們來說,更加在意的是汪孚林此次到揚州來的目的。
只不過,等到進了屋子之后,謝老安人一開口問出的,卻是另一個問題:“孚林,那位竹姑娘看來和你相當熟識,她這姓氏卻又不像是松明山的,這是怎么回事?”
汪孚林早就料到,小北既然把這位老太太給招惹回來,又和他以及汪道縵迎面撞上,人家不問那才是咄咄怪事。于是,他扯動嘴角笑了笑說:“她是我未婚妻,只不過才剛過了婚書,尚未來得及下定。”
此話一出,別說謝老安人給嚇著了,就連汪道縵也錯愕難當。他們就只聽汪孚林輕描淡寫地說道:“她是葉縣尊的次女,哦,葉縣尊現在已經是徽寧道了,稱一聲葉觀察也不為過。這次我來揚州,其實并不是專程,之前歙縣那邊出了點小事故,丹陽邵大俠提溜我去了一趟丹陽,葉縣尊和夫人不放心,派了人跟隨護送,小北又帶著嚴媽媽親自去請了新昌呂公子出面,這才把我給平安弄了出來。既然只是一江之隔,我就順帶想到揚州來看看。”
短短一番話中,蘊含了太多的信息,謝老安人和汪道縵不禁面面相覷。哪怕謝老安人覺得小北此舉未免太過大膽,可人家父母都不說什么,她一個外人又怎好多嘴?再說,此中曲折汪孚林顯然不想說,涉及到的又是那個能量很大的丹陽邵大俠,她縱使有千般疑問,最后還是決定壓在心底。
“因為是臨時出來,叔父南明先生的名帖我沒帶,斗山街許老太爺的名帖也一樣落在了家里,所以之前到九叔府上,門前童子既然把我當成了打秋風的,我也只好將錯就錯,還請九叔見諒。”
汪道縵情知汪孚林這話不盡不實,可自己已經家境落魄,而聽之前汪道貫的口氣,汪孚林卻在攤上了那樣一個不靠譜的老爹之后,卻硬生生扭轉了家業傾頹之勢,如今恰是紅紅火火,即將迎娶的更是官宦千金,他還能說什么?之前他之所以在見了汪孚林之后,就跟著回來,就是因為汪孚林對他暗示,汪道昆對于松明山汪氏在揚州鹽業的經營方針上頗有微詞,現如今汪孚林能攤開說明某些事,這已經很開誠布公了。
而汪孚林又對謝老安人拱手道:“本來我也打算近日去拜訪六老太太,沒想到卻被小北誤打誤撞把您給帶回來了,卻也是意外之喜。其實,今天我去拜訪九叔之前,早上先去了一趟程府。我和黃家塢程公子是好友,承蒙程伯父抬愛,也得助益不小,這次本來是登門去拜望,卻沒想到程公子因為我的事情也趕到了揚州向程伯父求助,竟然很巧地遇上了。正因為如此,我才午后去拜訪的九叔,算算時辰來不及,就打算明天再去見六老太太。”
盡管汪道貫也曾經替汪孚林宣傳過,說他很得斗山街許家老太太的喜歡,又和黃家塢程公子交好,但口說無憑,如今汪孚林親口說程老爺親自接見,程府留飯,這意義就大不相同了。畢竟,如今的程老爺乃是徽州鹽商們公推的鹽䇲祭酒,威望極高,等閑又哪里是人人見得著的?
謝老安人沉吟片刻,最終開口問道:“程老爺可有提及四老爺?”
所謂的四老爺,便是汪道旻,謝老安人稱呼汪道縵九郎,卻叫汪道旻四老爺,親疏立判。而謝老安人提到的這個問題,汪道縵一樣很想知道。在他們那四道炯炯目光下,就只見汪孚林笑著一攤手。
“去年二十萬引余鹽那么大的事,今年又是余鹽談判那么大的事,程伯父能不說嗎?”
見汪道縵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而謝老安人則是輕蔑冷笑,汪孚林就站起了身來。
“之前我爹賠了七千兩的時候,松明山汪氏在揚州鹽業的經營上,都是輪流執事,有事大家共商,可聽說現在全都是四老爺一人獨掌,每年分紅的時候說多少就是多少,旁人誰也不能置喙。我爹那時候因為虧空太大,自愿放棄這份紅利,所以這其實不關我的事,可長此以往,本是七房的生意,只怕就要變成一家的了,而且現如今說到揚州的徽州鹽商,必稱程許,接下來不外乎鮑黃,再然后是西溪南吳氏,至于松明山汪氏,已經落到不知道什么地方了。”
這已經是非常鮮明的態度了。盡管謝老安人和汪道縵全都是長輩,可謝老安人的兒子在讀書上沒什么天分,鹽業也同樣插不進手去,孫子們如今有兩個童生,但都還沒過最要緊的道試這一關;至于汪道縵讀書不成,在家族鹽業中又被人排擠,已經被妻子擠兌到了那樣的地步。無論松明山汪氏在淮揚鹽業的經營上發生怎樣的改變,對于他們來說,橫豎是不會更加糟糕。
所以,汪道縵當即首先開口承諾道:“這樣下去,祖宗家業就要都給敗光了,我自是希望能有所變革。”
“正是如此。”謝老安人雖是女子,關鍵時刻卻也有魄力,“更何況,身為新安人,竟然在余鹽的事情上和其他商幫站在一塊,若再讓汪道旻為所欲為,松明山汪氏遲早要成了別人的笑柄!二房三房那邊,我親自去說,如此也不虞走漏了風聲,但我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把汪道旻拉下馬之后,就讓九郎跟著程老爺好生學一學,如今揚州這五房子弟中,說實話,真正有些經商天賦的,也就是他了!”
謝老安人突然提條件,汪孚林最初還以為是為她自己的兒孫爭取好處,可聽到最后,他看到汪道縵一下子眼睛微紅,分明極其感動,不禁暗嘆這位老太太實在是看人既準,又很有自知之明。他想也不想地點點頭道:“此事我一定親自和程伯父去說,程伯父為人最愛提攜后進,一定會答應的。”
原本已經被殘酷的現實壓得快垮了,卻陡然之間遇到這樣的轉折,汪道縵只覺得喉頭哽咽不知道說什么是好。他下意識地離座而起,徑直上前對謝老安人磕了個頭,待要說什么感謝的話時,他就被謝老安人攙扶了起來。
“不用謝我,你若是能扶得起來,汪家在揚州又能再興盛幾十年,若是不能,只能再選別人,我想,你要的不過是一個機會。”
汪孚林聞言佩服得很,當即點頭道:“六老太太說得對,九叔也不必謝這個謝那個,先不說八字還沒一撇,一切都還要你先立得起來。不過,之前我在你家中聽嬸子說的那些話,倒是想到一件事。就算除卻四房之外大家都合在一塊,四老爺那邊多年經營,若要轉移財產以及相應文書,恐怕會讓人措不及防。所以,九叔若是可以,還請忍辱負重,暫時到四老爺那兒去說幾句軟話,討點事情做做。關鍵時刻,就要靠你出面去穩住某些掌柜伙計了。”
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而以汪道縵的性子,哪怕是假裝低頭,那也是莫大的考驗。然而,汪道縵在猶豫掙扎了片刻之后,最后還是重重點頭道:“好,我會盡力試一試的。如果連這一關都過不了,談什么今后?”
“這才對。”謝老安人不禁笑了,卻又瞥了汪孚林一眼,“那此事若成,孚林你打算留在揚州?”
“那怎么可能,我對鹽業經營一竅不通,就不獻丑了。辦完此事我也該回徽州了,倒是我涎著臉求懇一件事,當初我爹放了大話在先,如今這些年的紅利我自然沒臉要,可五年十年之后,想來我已經成婚生子,到時候開銷大,還請九叔不要忘了我那一份。”
汪孚林明確表示不會插手鹽業經營,卻又預先要求將來恢復給三房汪道蘊的紅利,這樣的條件合情合理,謝老安人和汪道縵自然全無異議。等到眾人接下來又商議了一下具體的計劃和細節,等到他們出門時,天色已經黑了。而謝老安人沒有看到小北,心中雖說有些遺憾,但這會兒最關鍵的是如何聯絡剩下兩房,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做好萬全準備。
幸好汪孚林并沒有打算趁著會商余鹽之事就立刻把汪道旻拉下馬,否則行事過于倉促,必定會露出破綻。
再說,看小北和汪孚林熟識的樣子,想來成親之后也當會美滿才是。
親自送走了兩撥人,汪孚林長舒一口氣。打聽到呂光午還沒回來,他就直截了當去敲了小北的門。見開門的嚴媽媽朝里間做了個手勢,他跨過門檻進去之后,就用力咳嗽了一聲。果然,下一刻,里頭就傳來了惱火的聲音:“媽媽,你怎么把他放進來了!”
“怎么,敢做還不敢當?”汪孚林故意拖長了聲音,等到那氣沖沖的小丫頭出現在面前他,他才笑瞇瞇地說道,“我來感激一下今天的大功臣,順便請她晚上出去品嘗淮揚名點,既然某人不樂意,那就算了!”
小北不意想聽到大功臣三個字,后頭的邀約都給忽略了,一下子又驚又喜:“你談成了?”
“那是,也不看看我可是走到哪,風波就惹到哪的災星煞神。”汪孚林聳了聳肩,隨即方才提醒道,“今天是虧你反應快,否則戲就唱過頭唱砸了。下次你要幫忙,給我先吱一聲。”
“吱……”小北做了個鬼臉,見汪孚林一臉的錯愕,她方才笑道,“出門去等著,我換一身衣服就來!今晚非得倒空你的荷包不可!”
“等著就等著。”汪孚林轉身出門,到了門口方才閑閑地說,“只不過我的荷包本來就是空的,我現在可是一文不名的窮光蛋。讓你去,其實是捎帶一只移動荷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