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乃是朱子故鄉,盡管如今理學在新安六縣也早已不是唯一的主旋律了,可并不妨礙幾個從程老爺手中接下改造活計的徽州鹽商在折騰這座新安會館的時候,在其他的地方一個勁地奢華鋪張,以吸引那些有錢的徽商,甚至其他地域的商人下榻此地,可在裝飾議事廳的時候,卻一切都往莊重大氣的方向走。
以至于汪孚林和程乃軒跟著程老爺踏入此間的時候,甚至覺得里外根本就是兩個地方!
而汪孚林最在意的是,這大廳中的格局怎么就這么聚義廳呢?左右兩側分成三列,總共是六列三十六張椅子,一溜都是酸枝木,現在左邊坐的是徽商,右邊是晉商和江右商人,至于汪道旻以及他帶來的淮北商人,這時候卻滿臉的惱火,因為他們全都尚未有位子。
作為所有鹽商當中最后一個進大廳的,程老爺不等汪道蘊開口說話,他便干咳一聲道:“汪兄的位子,我原本在左面咱們徽商當中,以及右面兩大商幫之中,全都給你預先留了出來,可你事先不曾說過會帶著淮北的諸位過來,所以新安會館未免有些措手不及。我說句實誠話,當初裝修改造這座會館的時候,里頭的陳設全都是鮑黃兩位仁兄淘澄的,紫檀交椅一色訂做了三十六把,想著平時夠用,貴客臨門也絕對綽綽有余,可今日人一多,未免就勻不過來了。”
他頓了一頓,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如果汪兄和諸位不介意,我這就讓人立刻送八張花梨木的椅子來。”
此話一出,滿堂登時都是嗡嗡嗡的議論聲。花梨木的家具放在尋常百姓家算是頂尖了,可實際上卻明顯要次紫檀交椅不止一等。也就是說,程老爺是借此給了汪道旻三種選擇。
要么就歸于徽商中;要么就和那些晉商江右商人一塊;要么就和這些淮北商人一起自成一派。盡管第三種看似能夠組成頗為可觀的勢力,但代價就是汪道旻之前勾搭的兩大商幫全都會與之決裂,而淮北商人是否愿意奉其為首,卻還尚未可知!
直到這時候,程乃軒方才明白,老爹不是只會在自己面前板臉訓斥,在外人面前竟也是如此精明厲害的一個人!如果說從前他對于讀書就是抱著得過且過的心情,眼下就更加對老爹心生向往了。
讀書有什么好的,如葉鈞耀這樣有汪孚林幫忙,自身也頗有能力和骨氣的官員,還不是動輒遭傾覆之危?
汪道旻沒想到自認為有絕對震懾力的好棋,程老爺竟然翻手為云覆手雨,轉眼間就讓他陷入了兩難。他拉來的淮北鹽商大多是野心勃勃,打算在淮南這些產量豐沛的鹽場插一腳,通過拿到這邊的鹽引,然后在這邊支鹽,這樣就可以通過收購余鹽這樣一個借口,通過官府掣驗,把早就通過私鹽販子囤積在手的私鹽變成官鹽,從而牟取暴利。自從偶爾打聽到這條路子之后,他便一直隱忍不發等待機會,今天又怎么能輕易拋棄盟友?
“既然沒有紫檀椅子,那就去搬八張花梨木就是!諸位從淮安過來,我汪道旻略盡地主之誼,便與各位同坐,也好為各位答疑解惑今日之事。”
聽到汪道旻的回答,程老爺絲毫沒有意外,當即一擺手讓人去安排,緊跟著,他方才帶著汪孚林和程乃軒徐徐走向了主位。然而,說是主位,這里卻沒有位子,而是只有一個站位。這是當初發現議事廳猶如水滸中的聚義廳排位之后,程老爺提出的改變方式。排位座次結合年齡以及姓氏筆畫為序,至于被公推為鹽䇲祭酒的,則立于主位與其他鹽商一同議事,如此上位者不能妄自尊大,其他人也不會覺得受人壓制。
汪道旻自從程老爺得到這么多擁戴后就很少來新安會館,晉商和江右商人也只是道聽途說,如今見程老爺真的大大方方就這樣站在主位上,他們全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然而,等到程老爺擲地有聲地提出今年的余鹽買入方案的時候,下頭卻立刻亂成了一鍋粥。
因為程老爺竟然表示,入秋之前,不準備買入余鹽!
“這是為什么!”汪道旻已經霍然站起身來,“莫非程兄去年自己賺得盆滿缽滿,今年就要阻礙大家發財?”
“當然不,無論是晉商的諸位,還是江右商幫的諸位,又或者是淮安來的各位,若要收余鹽,盡可隨意。我可以在這當眾撂一句明話,從即日起,我一粒余鹽都不要。至于新安的諸位,如果愿意信我,那便請留下來聽我一言。我想,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吧?”
盡管程老爺這地位若是出爾反爾,顯然不但折損招牌,還會從此被人瞧不起,可汪道旻卻還是不依不饒,當即沉著臉道:“口說無憑,程兄可敢立字為證?”
這下子,徽幫鹽商們全都回過神來,慌忙力勸程老爺,可程老爺卻淡淡地說道:“雙木,乃軒,你們去取紙筆來!”
眾人眼見程老爺今天帶上的兩個少年趕緊去張羅了文房四寶來,程老爺當堂一蹴而就字據,甚至晉商和江右商人們也覷著空子上來討要,最終亂哄哄的一幫外人須臾散去,終于有心急的徽商忍不住叫道:“程兄,你這又是何苦,難不成我們徽商窩里斗,還要成全外人?”
“你們可知道,汪道旻去年吃了大虧,今年卯足了勁早就開始接觸下頭的灶戶,而且還提高了價格。這些家伙明里今日來會商,實則近日已經幾乎收盡了富安、安豐、梁垛、東臺、何垛、草堰、角斜栟茶、豐利、石港、金沙、余西、呂四這淮南淮北產量最高的十二個上場余鹽。所以,他們已經做到了讓你們措不及防。”
見下頭一個個鹽商全都驚疑不定,甚至有人還破口大罵了起來,程老爺這才不慌不忙地說道:“但是,有時候搶得先機未必是好事,落在后頭也不見得是壞事。不瞞各位,從去歲我收了那二十萬引余鹽之后,就曾經放眼于那些中下場,今年累計收到的余鹽,已經并不小于去年的數目,悉數運于邵伯鎮。而余鹽若是收入太多,對市場會造成怎樣的沖擊,大家應該心里有數。各位既然公推我為鹽䇲祭酒,就請相信我這一次,我可以當堂立下字據,如若有變,這些余鹽還如同去年那般分配。”
如果沒有程老爺挑明晉商、江右商幫,包括來自淮北,籍貫則是天南地北都有的那些鹽商已經收盡了十二個上場余鹽,徽商們也許還會反對一下,更何況程老爺表示自己手里也有所囤貨。眼下眾人議論紛紛了一陣子,最終還是決定聽程老爺的。畢竟,去年他們跟著程老爺,那一票賺得盆滿缽滿,這也是他們的信任之源。
等到眾人紛紛答應了退去,剛剛人滿為患的大堂須臾之中變得空空蕩蕩,程乃軒忍不住問道:“爹,你和雙木究竟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今天這還叫唱大戲?根本就是戲還沒開鑼就完了好不好!”
“今天是前戲。”汪孚林見程乃軒滿臉的錯愕,他不禁無可奈何地說,“別看我,我也是剛剛才發現程伯父另有打算的。話說今天對付汪四老爺那一招,實在是高明得很,程伯父又讓我學了一招。”
“首鼠兩端的人弱點自然大。”程老爺微微笑了笑,隨即便說道,“如果沒有賢侄和呂公子打探到的這些消息,我也未必下得了決心。人心貪得無厭,去年二十萬引余鹽,今年便想要四十萬五十萬甚至更多,我本來就打算稍加抑制,卻沒想到竟然會……不過,畢竟有可能是一場彌天大禍,我等也應該想想辦法。”
“只怕官府報喜不報憂,未雨綢繆的事,少人肯做。更何況,只是跡象,上游官府都不聲張,下游官府又怎肯擔責?不如讓人放出一點風聲,看看官府是否有人重視。”
“也好,就這樣辦。”
程乃軒見汪孚林和自己老爹一搭一檔打啞謎,心癢癢的,卻又知道單純發問肯定沒人告訴自己,只能低頭絞盡腦汁地分析著他們的話。突然,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失聲驚呼道:“你們說上游,莫非是長江……”
汪孚林知道程乃軒好歹也是自己打理生意做出點成績的人,此刻終于想到了點子上,他卻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不是長江,是有行商說近日黃河流域暴雨不斷,水位一直都居高不下,以至于運河最近水位也一直很高,可能會釀成巨災。揚州位于運河邊上,而運河淮揚段引的卻主要是黃淮河水,一旦黃淮泛濫,運河就會淤塞不通,之前就是因為淮鹽擁塞南行,這才會讓海北鹽侵奪了淮鹽的市場,而最關鍵的是,程伯父打探得知,那些商人早早買下余鹽不說,而且其中一大部分已經運送到了運河鈔關東邊的堆棧。此地距離運河,可以說不過咫尺之遙。”
程乃軒瞠目結舌,第一反應卻是想罵臟話。且不說一旦黃淮倒灌運河會造成南北交通何等窘境,鹽和糧食全都別想運送,就說運河邊上的堆棧那就全都完了!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最終說道:“這風聲還是早點造起來的好,否則大災之下,不但鹽商損失,百姓更會受災巨大。”
“問題就在于這是否會釀成水災,而災禍的程度又有多大。”程老爺對兒子能夠想到尋常百姓很是欣慰,卻也不忘提醒道,“你要知道,官府從來都是喜祥瑞恨災禍,最討厭危言聳聽之人。”
“我試一試吧。”雖說之前是汪孚林表示要謹慎行事,此時卻還是他接下了話茬,“我設法見見揚州龐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