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遇上嗅覺特別靈敏,腦子也特別好使的家伙了!
汪孚林很清楚,小北和嚴媽媽主仆倆當初跟上胡宗憲曾經的親兵何四,由此揭開了一場大風波的序幕,乍一看去,仿佛并沒有露出任何行跡,現身的時候也是男裝假聲,可問題就在于,她們為什么會這么巧地撞破,又為什么會指點別人采用那樣的策略?所以,真正聰明的有心人會在追查時把矛頭指向新安會館,這是順理成章的。可是,直接盯上自己夫妻,這就顯得有些沒有道理了。
“這里雖說沒有人,但不是說話的地方,如果汪小官人和娘子不在意,回城說話如何?”
潘二爺突然如此相邀,汪孚林雖說有些遲疑,但最終還是答應了:“也罷,潘二爺你有這么多疑問,正好我也很想知道答案,不妨請為我答疑解惑。”
小北只恨自己當初首尾收拾得不夠干凈,策馬回城的一路上,她那一張臉一直繃得緊緊的。碧竹看出了小姐心情不好,自然有意和小北一塊落在后面。見人咬牙切齒拿著韁繩在那泄憤,她只能小聲勸解道:“小姐,你要相信小官人,他又不是沒經過大風大浪,這點事情他一定會解決的。”
“我知道他厲害!”小北低聲咕噥了一句,可眼睛死死盯著潘二爺的背影,恨不能扎出兩個洞來,剩下的一句話卻沒說出來。
問題這次人家才是有備而來,不會真的出大紕漏吧?
如今禮教大防比唐宋嚴格了不知道多少倍,盡管并沒有明文說大家女眷出門一定得坐轎坐車,但去近點兒的地方也就算了,騎馬出城卻絕對少有,哪怕汪孚林找來了及身長冪離。被人瞧見依舊不免說三道四。所以,他特意拐到了新安會館后門,正要囑咐碧竹帶著小北先回去休息,卻不防潘二爺回頭說道:“汪小官人,在下其實是有事和賢伉儷一同商量,能否請少夫人一同賞光?我也知道陋室不足以迎貴客。特意定下了一處清雅地方。”
這下子,小北也好,汪孚林也好,全都提起了全副精神。事到如今,他們也只能見招拆招,汪孚林當下打手勢讓小北上前與自己并行,隨即做了個手勢說:“那好,潘二爺帶路!”
盡管設想過各種密談的場所,但當真正到了地頭。發現那赫然是一條秦淮河上的燈船,汪孚林在詫異的同時,卻也知道秦淮河上白天不開燈船,又不像運河上絡繹不絕滿是舟船,等閑人若要泛舟,必定會去玄武湖,這里確實最適合談話。
作為東城兵馬司的副指揮,潘二爺的面子非同小可。船邊等候的人滿臉堆笑交割了船之后,就幫忙解開纜繩。放一幫人上了船。這一艘船上茶水飲食全都齊備,人卻沒有留下一個。潘二爺親自操舟,就只見他熟練地用撐船的竹篙把控了方向,等船逐漸行穩之后,他一路撐船前行,看上去就仿佛是個老練的船家。就連站在船頭的汪孚林也忍不住贊了一聲:“沒想到潘二爺還是舟楫高手。”
“我曾經是海上漁民。更熟悉的是海上操舟。”這條單層的小燈船在潘二爺的操控下,左右搖擺,緩緩前進,耳畔除卻水聲之外,便是不遠處道路上的人聲叫賣聲。但船行水上,自然別有一番靜謐。他仿佛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船艙,見碧竹正在小北身邊小聲說什么,而小北則是按著腦袋,顯然坐著這一搖一晃的船有些頭暈,他的嘴角便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
于是,在介shào了自己的出身后,他便又繼續說道:“十多年前東南倭寇肆虐的時候,我那時候是秀才,卻應募從軍,在舟師上呆過一段時間。胡部堂誘捕汪直,而后毛海峰占據岑港負隅頑抗,我曾打過那一仗。因為那時候斬了毛海峰麾下三名巨寇,小有軍功,再加上又有功名,戰后敘功,得進七品。但在那時候,胡部堂已經獲罪免官,我還是因緣巧合,這才得以面見了胡部堂一次。他那時候閑游林下,抱著幼女悠閑自在泛舟練水的樣子,我至今還記得。”
盡管汪孚林開玩笑似的說過,暈船的話多坐坐就好了,但這么多年了,小北始zhōng沒法適應坐船這種事,尤其是越小的船在水面上顛簸得越厲害,她就越覺得暈,大船倒是漸jiàn習慣了。因此,潘二爺說了些什么,迷迷糊糊的她竟是過了好一陣子方才意識到,一下子支撐著坐直了身子看了過去。
而在潘二爺身邊的汪孚林,那就完完全全是無語了。他算是明白了自己那位完全沒有任何印象的正牌子岳父胡宗憲究jìng有多么大的影響力,然而,他更擔心的是小北這張臉難道就這么像胡宗憲,那么輕而易舉就能被人認出來?若真的是那樣,她之前在徽州也算是拋頭露面很久,怎么就除卻戚良這樣極少數的一兩個人,旁人都不曾認出她?
好在潘二爺顯然不是賣關子的人,淡淡一笑就開口說道:“我那時候發現何四一案的端倪,暗地里跟蹤過你們夫婦。我潛蹤匿跡的本事是和軍中斥候學的,又只是遠遠吊著,雖則賢伉儷都是耳目靈敏的人,想來也沒有察覺,有些話自然就落在了我耳中。而在清涼山崇正書院的那場風波,耿大人既然和你們打了照面,今日又親自相見,想來我的猜測自然是不會錯的。”
好吧……原來不是我們不夠小心,而是對shǒu心思細膩太有經驗!
汪孚林忍不住覺得,這次南京之行除卻考中一個舉人,別的真是諸多不順,亂七八糟的事情接踵而來了,小北那點子秘密在有心人眼里根本就猶如沒有秘密。然而,潘二爺今天愿yì用這樣坦蕩的態度揭穿這一點,而且又是在這種不虞被外人聽見的船上,他也就痛痛快快地承認道:“不錯,之前何四被揭破,是因為內子認出了他,只沒想到會正好點穿他受人指使,之所以選zé了那樣的處置方式,當然是因為幕后指使者居心叵測卻又不知根底,只能如此。”
“看來我沒有白白細究。”潘二爺看著在碧竹攙扶下緩緩走出船艙的小北,素來陰郁的他,眉宇間竟是流露出了幾許疏闊,“我原本以為,胡部堂在世的二子均是庸碌之輩,只怕績溪龍川胡家幾十年內都難有能夠繼承胡公膽色謀勇的人才,卻沒有想到他的幼女尚在,而不像傳聞之中……汪小官人好眼光好福氣,竟能迎娶胡部堂流落在外的掌上明珠,竟能在倉促之中想出那樣的應對之策。”
“能娶到內子,那是因為家父和胡部堂當年曾經定過婚約。”汪孚林今天被耿定向和潘二爺給一前一后嚇得不輕,尤其是后一個雖不比耿定向在朝中在文壇的地位,可洞悉的東西更多,所以他也決定拿點東西嚇唬一下人。見潘二爺果然愣了一愣,他當然不會提胡宗憲之后還退了婚,自己那位父親則是糾結多年想要重續前緣這種亂七八糟的名堂,繼而氣定神閑地說道,“而胡部堂當年功業,我自然不敢企及并肩,卻也不希望此生庸碌平凡!”
小北目瞪口呆地看著汪孚林,那眼神在旁人看來,卻像極了妻子對丈夫的欽慕期許。只有她自己知道,汪孚林根本就不是這種喜歡說豪言壯語的人,這家伙更喜歡的是裝傻藏拙,然hòu在關jiàn時刻來一下狠的,而且沒多少治國平天xià的雄心壯志,今天這是吃錯什么藥了?
然而,潘二爺卻完全不認為汪孚林是在放狂言。之前那風波連場,卷進qù的是南直隸鄉試主考官耿定向、守備太監孟芳、應天巡撫張佳,甚至還有南京守備臨淮侯李庭竹這樣的勛貴,相形之下,汪孚林最初還只是個秀才,如今也不過區區舉人,甚至沒有動用其伯父汪道昆的名聲,就攪動起了這樣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驚濤駭浪,此番言語又豈是言過其實?
在豪言壯語之后,汪孚林用要多誠懇有多誠懇的目光注視著潘二爺,一字一句地說道:“潘二爺昔日也曾經是一時風云人物,就甘心只在東城兵馬司中蟄伏嗎?汪某人雖不才,卻愿yì為岳父昔年舊部做一點事情,不希望今后還有別有用心者利用了這些人做之前那種無稽之事。希望潘二爺能夠體察我這份心意,幫我這個忙,也算是幫一幫那些昔年曾在戰場拋頭顱灑熱血的袍澤!”
聽到這里,小北終于明白了汪孚林的心意何在。她完全不會懷疑汪孚林是在空口說白話,他在杭州幫那些打行的人找到了一條出路;在鎮江幫牛四這樣的機霸以及不少失業機工找到了一條出路;而現在于南京,他應該也能夠為一些浙軍中郁郁不得志的舊部找到出路,如果父親泉下之靈有知,也一定會點頭贊許這個女婿的長遠心思。她一下子驚覺過來,遂萬福行禮道:“潘二爺既然肯在我的身上如此費心,還請體諒夫君的一片好心。”
自己追查這么多天,甚至主洞找上門來,換來了對方拋出這樣一個問題,值得嗎?
潘二爺手中竹篙在河底淤泥上停頓了片刻,最終再次高高地離開水面。他點了點頭,沉聲說道:“血未冷的,并不只有那兩位充軍的兄弟。這件事,我答應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