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官坐兩人抬小轎的,那已經算是非常虛懷若谷,等閑是一縣之主四人抬隨便坐,但那是在地方,到了京師,要坐轎子絕對要看品級,尤其是八人抬的轎子,那更完全體現出了主人不可一世的地位。也正因為如此,汪孚林在腦海中迅速過了一遍可能會坐著八抬大轎來拜訪汪道昆的人,最終生出了一個極其不可思議的念頭。
總不至于這么巧,自己剛一來就可能見到當朝首輔張居正?照傳言中張居正那跋扈專斷的個性,有什么事要和汪道昆說,也應該一個帖子請人到自己家去談,怎至于如此折節屈尊造訪汪家?就算曾經是科場同年,但同年這種概念,重視的人極其重視,不重視的人不屑一顧,更比不上真正患難之交的情誼。腦海中瞬息之間轉過亂七八糟一大堆念頭,汪孚林竟是忍不住出神了片刻,這才整理好了紛亂的心情以及凌亂的表情。
“學生徽州府歙縣松明山汪孚林,乃是寓居此地的兵部汪侍郎的侄兒,赴京趕考明年會試,今日剛到京師,是來此拜見長輩的。”
問話的那護衛聽到這樣的回答,這才認真端詳了一下汪孚林一行人,見兩輛騾車外加七八騎人,乍一看去確實是風塵仆仆,再加上參加會試這么一個理由擺在那里,他那緊繃的臉上稍稍松弛了些,隨即稍稍抬了抬下巴說:“元翁正與兵部潭尚書在汪府和汪侍郎敘話,你既是來投親的,投個帖子之后,最好在外耐心等一等,免得誤了老大人們的正事。”說到這里,他頓了一頓,仿佛汪孚林聽不懂似的補充道,“元翁便是當朝首輔,張閣老。”
用不著那畫蛇添足一句解釋,汪孚林只憑元翁兩字就知道里頭確確實實是張居正,再加上兵部尚書譚綸。這樣的超級豪華陣容出現在自己抵達京師的第一天,確實出乎他的意料,因此,對于那護衛不由分說的攔阻,他也沒往心里去,拱了拱手之后便從袖中取出了帖子。
“既然如此,煩請這位大哥幫忙把帖子送給門房,煩請他們轉告汪二老爺一聲,我和家里人在外等一等。”
見汪孚林隨著帖子還遞來了一小塊銀子,又不是請托什么大事,那護衛接了在手,嘴角也少許有些笑容。等到汪孚林果然策馬回去,那一行車馬在聽到人吩咐后,就沿著墻根靠邊停了,顯然沒有強爭的意思,他才調轉馬頭往回走,一看帖子才發現,那并不是剛剛那少年的名帖,而是赫然寫著兵部侍郎汪南明,竟是汪道昆本人的名刺!
宰相門房五品官,他身為張居正的護衛,當然也知道這年頭官宦子弟分三六九等,至少這種長輩的名刺,京師很多貴胄子弟都未必能夠拿出一張來。因此,最初只是隨口答應,這會兒他就沒有太多猶疑,真的直接代人把名刺送到了汪府門房。不消一會兒,他就看到一個身披裘袍的人影匆匆出來,身后還跟著個小書童。剛剛首輔到了汪家,隨同汪道昆出迎的人里,他記得就有此人,聽介紹是汪道昆的胞弟,此刻見竟然是此人出來,他不禁有些吃驚。
汪道貫一出來便東西張望了一下,見那邊一行車馬老老實實靠邊停著,頭前坐在馬上的少年雙手攏在袖中,正老神在在地發呆,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竟是直接揚聲叫道:“孚林!”
平心而論,汪孚林當然更愿意回溫暖的車里去呆著,而不是在外頭挨冷受凍,可看到那個護衛真的幫自己把名刺遞進去了,他覺得如果汪道貫還不夠格摻和張居正和汪道昆譚綸的談話,多半不會晾著自己在外頭,所以也就干脆騎在馬上等一陣子,順帶好好思量思量今天這一幕。所以,當正神游天外的他聽到這一聲喚,抬頭一看,立刻就跳下馬來快步上前,到了汪道貫面前便笑嘻嘻一揖行禮道:“叔父,一路風雪趕路,來晚了。”
“我也就比你早兩天到。”汪道貫一樣是從小養尊處優的人,到了京師之后就睡了整整兩天,這會兒眼睛掠過汪孚林往后頭那一行車馬瞧了瞧,他就笑道,“這是一家子都來了?”
“是啊,我本來想著就只帶小北的,結果……”汪孚林苦笑著一攤手,見那邊廂的相府隨從護衛都往自己這邊瞧,他就壓低了聲音問道,“話說回來,真的這么巧,我剛到京城趕來這里,就遇上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位,真的只是純粹的巧合?”
“當然是巧合,誰敢算計他?”汪道貫說這話的時候,那聲音簡直和蚊子叫似的。他輕輕舒了一口氣,隨即看著后頭那一行車馬,低聲說道,“這樣,你帶著家里人從后門走,我會讓人去知會一聲。你先去見了你伯母和無競他們,前頭的事情你先不要管,時機還沒到。”
汪孚林也并不希望就這樣迎面撞上張居正,這種撞上卻一句話都說不上,有啥好處?所以,他對于這樣的安排自然一點異議都沒有。等到汪道貫的那個書童過來帶路,一行人從胡同中退出來繞去后門,這一條胡同漸漸又安靜了下來。而汪道貫卻望著那一行人沒有挪動步子,以至于之前幫汪孚林遞名刺的那個護衛過來,他也沒有第一時間察覺。
“二老爺,大冷天的,您竟然親自出來安排,那是您家里很看重的后輩?”
汪道貫回過神來,見是一個身穿藍袍的護衛,卻又和其他相府隨從服色不同,他就客客氣氣地說道:“是松明山汪氏這一輩中最出色的子弟,十七歲便考中了舉人,比我當年強多了。他讀書有成,做事也穩妥,如今這滴水成冰的天氣,既然知道他到了,我當然得安排他進家里歇歇,否則回頭大哥也得埋怨我。倒是各位在外頭這樣干等,熱茶點心可管夠?”
“夠了夠了,府上已經很周到了,多謝二老爺。”那護衛和汪道貫又說了幾句客氣話,見其微微頷首重新進了大門,他咀嚼著剛剛聽到的這些話,暗想回頭是否稟告張居正一聲倒不妨再斟酌,可今天張居正帶著譚綸到汪家的事卻一定得稟告頂頭大上司馮友寧一聲,決不能瞞著那位宮里獨一份的公公。
倒不是馮保非得盯著張居正行蹤,而是兩人如今一內一外輔佐幼主,有些事馮保做在前頭,比被人盯在后頭要好。而他在張家是干什么的,也早就對張居正挑明了。
張居正出汪府,約摸是半個時辰之后的事情。年不到五十便已經實際上執掌了一個龐大帝國的首輔大人看上去保養得很好,紋絲不亂的鬢發不見白霜,下頜的胡須亦是一叢烏黑,五官俊秀,乍一看去,依舊有幾分年輕時的瀟灑氣度,卻更多了幾分久經風雨的從容。
他低頭上轎坐穩,習慣性地拿出了旁邊抄寫的某些節略,只看了片刻,他突然打起簾子瞅了一眼,卻只見轎子外頭,五十出頭的譚綸在馬上欠身為禮,他也就微微頷首,眼看人從另一個方向悄然離去。
之所以今天會乘興到汪家來,實在是因為今天兵部議事的時候,汪道昆有些話正中他心頭癢處,因此趁著今日出直房還早,他叫上譚綸便來了這里,商討的正是薊遼的某些防務,當然說笑之中談到戚繼光,他自認為是慧眼識才,簡拔其于草莽之中的明眼人,譚綸是戚繼光的老上司,汪道昆則是老戰友,自然頗有共同語言,這也是他自從把高拱趕下臺,坐上首輔之位以來,少有的悠閑時光。
倒是年紀與他相仿的汪道昆,期間竟然因為下人在門外說了句什么,就出去與人說了好一通話,其中甚至還有什么,火炕稍熱一點,被褥全都換新的之類簡直和婦人似的囑咐,讓他好不奇怪,等得知是汪道昆看重的家中晚輩到了京城,他也沒太多理會,不過置之一笑而已。
他和汪道昆交情并不算極其深厚,只是對其在東南抗倭時的某些表現頗為嘉賞,但與此同時,汪道昆身上也有他最討厭的某種東西。
那就是文風太過綺麗,華而不實……題本奏本非得寫得花團錦簇,讓人看著累不累!不過人無完人,文官中真正知兵的人少,好歹汪道昆并不是那種喜歡四處講學出頭的王學弟子,忍了吧!
“元輔。”轎子走了一箭之地,外頭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而張居正的回復,卻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嗯字。
“游七從江陵府老家又送了信來。”
對于自己特地派回去問候父母,同時也看看幾個弟弟情況的管家游七,張居正自然非常看重。他自從進士及第之后,就從來沒有當過外官,而像他這種情形,在明朝的內閣首輔以及其他閣老之中,也并不是太罕見的現象。畢竟,明朝只有非進士不得翰林,非翰林不得入閣的規矩,沒有不當親民官就不能入閣的規矩。但正因為沒有地方官的經歷,他自然少不得讓心腹借著來回京城和江陵府,四處走一走看一看,讓他知道那些地方官隱瞞下來的消息。
等到轎簾打起,一封信呈了進來,他接過在手,打開封口拿出信箋只一掃,一張臉就掛滿了嚴霜。
何心隱竟然跑到湖廣去講學了!這個泰州學派鼎鼎有名的儒生從來就不肯讓人消停,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簡直兩條全都沾染上了!還有那些生員,成天只知道高談闊論,評點國事,太祖當年不許秀才評論國家大事的制度,都不知道被人扔到哪里去了!接下去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倘若不能有效管制輿論,那還如何強力推行那一整套方案?
張居正緊緊捏著信箋,長長吐出一口氣,卻是下定了決心。治亂當用猛藥,且等這一段穩定下來,就該真正大刀闊斧地殺一殺時下這自由散漫的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