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之前跟著乳娘輾轉東南,世態炎涼,吃過的苦頭,經歷過的世事,自然不是一般的閨中千金能夠想象的。所以,盡管是第一次踏足人市,又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如同賣牲口一般賣兒鬻女的景象,可看到那婦人苦苦哀求不止,而那十一二歲的孩子亦是哇哇大哭,站在旁觀者角度的她在最初的震動之后,漸漸嗅出了幾分不對勁。她忍不住輕輕拉了拉汪孚林的袖子,低聲說道:“汪孚林,我總覺得這賴上人的母子有點像演戲,打蛇隨棍上也太明顯了!”
面對這悲戚的求告,汪孚林只顧著看那手忙腳亂的主仆三人了,聽到小北這嘟囔,他方才把注意力放到了母子二人身上。見婦人一面苦苦哀求,一面卻死活抱住年輕公子的大腿不撒手,而小孩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叫著不肯離開娘親,他眉頭一挑就轉過身看著圍觀人群,見其中有人露出了嘲弄的表情,他囑咐了小北一聲,就從另一個方向擠了過去。
等從人背后上去,他仿佛是才來看熱鬧似的,拍著其中一人的肩膀問道:“老哥,怎么又來這么一出,天天鬧煩不煩?”
盡管無緣無故被人拍了肩頭有些不大高興,但看到汪孚林一身布衣頗為簡樸,而且又叫了自己一聲老哥,聽口氣也是很熟悉眼下這種鬧劇的,那人便嘿然笑道:“可不是?陳三家的又在坑人了。明年乃是會試之年,少不了會有士子跑到人市這種地方來見識見識,賣弄一下同情心,這不就是白送了機會給人?反正還是老戲碼,不一會兒,那位公子肯定禁不住人家的苦苦哀求,掏腰包拿點錢了結。這陳三家的也實在是有恃無恐,今天都已經同一手段耍了三回,不就以為本地人不想拆穿她母子?”
汪孚林發現果然有貓膩,當下又問道:“每次都拿自己兒子演戲,這婆娘真夠狠的。”
“都一樣的貨色。歹竹出不了好筍,當娘的都是這等貨色,兒子自然小小年紀就知道坑蒙拐騙。”
“我就想著,萬一有人真的把她兒子買回去呢?”
“買回去?買回去之后,那才叫真的引狼入室,家里還能剩下值錢東西?別看那位公子身邊還帶著隨從,那陳三家的死活抱著他大腿,那小孩子順手就可以偷雞摸狗,身上值錢的東西至少得被摸掉幾樣,就算被發現,她接贓之后再順手塞給躲在人群里的男人,到時候就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外城這種地方,真正城里的貴公子都是不會來的,來的也就是那些有錢的冤大頭,嘿,這天南地北的土財主們,養出來的兒子讀書都給讀傻了!”
汪孚林自己也是讀書人,被此人纏槍夾棒這么一說,他倒不至于對號入座,可也不得不承認,這年頭的很多讀書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他雖說沒親自種過地,可還至少有點出門在外經歷事情的經驗,可很多人就是讀書趕考再讀書趕考,尤其是出自大戶人家的,一切自有隨從包辦,知道什么詭譎伎倆?見那年輕人已經滿頭大汗,兩個隨從則在那輪番勸說那婦人,他便打了個哈哈,從那說話的人旁邊離開,隨即又從另一個方向擠了回去。
小北發現汪孚林又回來了,連忙問道:“怎么樣?”
“確實有名堂。”汪孚林見那邊廂年輕公子已經打算掏錢了,便立刻對小北吩咐道,“這樣,你照我說的……”
對小北耳語了一會,汪孚林便突然走上前去,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陳三家的,一整天已經演了三趟送兒子的好戲了,抱大腿抱得累不累啊!”
那婦人眼見那主仆三人已經快要拿錢消災松動了,正心中竊喜,猛地聽見這話,她登時面色大變。待見不緊不慢上前來的,是一個比面前這年輕公子更小幾歲的布衣少年,她登時怒從心頭起,剛要破口大罵,可想到好處還沒拿到,不由得干嚎了兩聲:“公子,別聽這沒天良的胡說八道,我真的只是想給兒子謀一條出路……”
“真為了兒子謀一條出路,那就用不著天天在這演猴子戲,整個京城里給人漿洗幫傭做活的女人多了,有幾個人家里沒兒女,就你成天在這里帶著兒子招搖撞騙?上梁不正下梁歪,你這兒子竟敢在大庭廣眾之下,主人的眼皮子底下偷東西,買回去還不得把家里都搬空了!”
年輕公子這才悚然而驚,猛地看見那之前跟在母親邊上哭喊的小子轉身拔腿就跑,他一下子往腰間摸去,卻發現玉墜竟已經被人摸去了。這下子,他才叫登時氣急敗壞,慌忙沖兩個隨從叫道:“快,快把那小子抓回來,他偷了我的玉墜!”
說時遲那時快,原本還緊緊抱著人家大腿的婦人也一下子爬起身來,以不遜色于那小子的速度一溜煙跑了出去,隨即卻又回頭罵道:“多管閑事的小子,壞了老娘的好事!你等著,下次要是撞到老娘手里,讓你好看……哎喲!”
她還沒罵完,膝蓋上就一下子挨了什么東西重重一擊,整個人登時仆倒在地,再一看兒子竟也跌倒在身前不遠處,她才猛然之間著了慌。而就在這時候,她偏偏聽到有人大聲叫道:“南城兵馬司的人來了!”
眼看拆穿自己的那少年快步上前,從她兒子手中搶過了玉墜,見自家那死鬼男人不知道上哪去了,她再也顧不上那許多,連忙支撐著爬起身一把拉起兒子,踉踉蹌蹌繼續奔逃。不但是她,人市上不少人都在慌忙收拾跑路,圍觀的人群不消一會兒就四散得干干凈凈,仿佛是生怕南城兵馬司的人來了之后有什么麻煩。而汪孚林拿回玉墜之后,轉身回到了那茫然四顧的主仆三人身邊,隨手把玉墜遞了回去。
“這位公子,日后小心些,人市這種地方魚龍混雜,不是誠心要買個人回去,就別走得太近。”
之前他在那些牙行也是純粹看熱鬧,只聽別人問價,自己可是半聲沒多問。就是后世也一樣,不想買的東西少問價,更千萬不能討價還價,否則回頭惹毛了賣主,說不定就有的是糾紛和麻煩。
不好意思地拿回了玉墜,那年輕公子見繩子已經斷了,便塞在懷中沒有掛回腰間,感激地對汪孚林拱了拱手:“多謝提醒,一會兒南城兵馬司來了之后,還要勞煩尊駕做個人證,不知道……”
汪孚林聽到這位不管不顧竟然打算追究到底,登時有些無奈:“我說這位公子,這人市上每天也不知道上演多少場類似亂七八糟的猴子戲,我要不是自忖今后不會來,也不管這閑事。還有,剛剛是我讓同伴去胡亂嚷嚷造點聲勢,你要是再不走,萬一那個訛詐的婦人回過神叫上一幫人來,你就別想走了。我言盡于此,先閃人了!”
見汪孚林一拱手后頭也不回就走,和不遠處另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年會合,年輕公子聽到兩個隨從也在旁邊催促,略一思忖竟是快步追了上去。等到出了人市街,他東張西望,看到汪孚林和那另一個少年從一家牙行牽了兩匹馬出來,忙開口叫了一聲。等到兩人回過頭看著自己,他就帶著隨從迎上前。
“這位賢弟,剛剛情急之下,都忘了謝你仗義,敢問尊姓大名?”
請叫我活雷鋒……
汪孚林心中腹誹,想想今天這檔子閑事其實管得很無謂,但既然知道了真相,裝沒看見實在做不到,所以,對于這位過分刨根究底的公子,他就打了個哈哈:“一點小事,何足掛齒,公子太客氣了。”
“萍水相逢就是有緣,更何況你幫了我這么大忙?今天若是因為誤信宵小之輩丟失了隨身玉墜,只怕我回去之后會被父親罵得狗血淋頭。再加上你助我在前,提醒在后,我回去說起此事的時候,總不能用無名義士來指代。”年輕公子卻不肯就這么放汪孚林走人,如此解釋了幾句之后,他竟是又若有所思地說,“對了,你既不肯說,我要是再問,你也會拿假名糊弄我。不如我跟你回下處,如此一來你就不能再隱姓埋名了。”
這什么人啊?就一丁點大的小事,要不要這么不依不饒!
汪孚林終于有些后悔剛剛的仗義出手,禁不住死纏爛打,他只好說出自己住在內城。可對方竟是露出了喜出望外的表情,表示自己也住內城。于是,無可奈何的他只好接受與人同路回城。只走了一箭之地,他就看到那邊一個隨從牽著三匹馬過來,原來對方也不是乘車轎,而是騎馬。同路從崇文門進內城之后,小北見對方一個勁說著此次出城所見外城亂象,頗有義憤填膺的勢頭,她就忍不住嘀咕道:“彼此都不互通名姓,這么自說自話的還真少見。”
她這話聲音不大不小,汪孚林見年輕公子有些躊躇,他不禁嘆了一口氣,想想實在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便拱拱手說:“在下歙縣松明山汪孚林。既然知道了名姓,這位公子就不用護送我回家去了吧?”
此話一出,他就只見對方猛地瞪大了眼睛:“你就是汪孚林?”
汪孚林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有些摸不著頭腦。他這半個月可是修身養性哪都沒去,怎么就至于隨便碰到一個人就知道自己的名字?
下一刻,他就只見對方一下子熱情了起來:“我就說父親看重的人定然不是等閑之輩,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在下張敬修,今日你給我解決了一樁大麻煩,我家中幾個弟弟又對你都好奇得很,正好父親不在家,能否移步寒舍一敘?”
此時此刻,別說汪孚林徹底無話了,小北都覺得有些好笑。
張敬修……這不是張居正的長子嗎?張居正如此強勢精明的人,兒子怎么有點書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