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的東閣中,十余名讀卷官已經開始閱卷工作了。而在他們讀卷之前,所有的卷子已經由收卷子的受卷官送去給彌封官彌封,然后預審。而這便是殿試潛規則發揮作用的時候了,每次殿試,會試前幾名的卷子總會被分門別類挑出來,而閣臣也往往會有看好的人囑托受卷官,這些都會被放在最前列,預先送給讀卷官,至于第二部分,叫做上一等,讀卷出來則判為二甲,至于次二等的就是三甲了。
相比宋時殿試需謄錄的嚴謹,明朝的殿試動手腳確實要容易多了。
這其中,張居正和呂調陽作為內閣僅有的二位閣老,首輔和次輔,雖受命讀卷,卻也不會荒廢正經的政務,尤其是張居正執掌票擬大權,因此兩天的讀卷不可能都是全天,必須要周顧內閣事務。再者,張居正竟是迥異于從前那些閣老的光景,事先沒有任何囑托。每一個讀卷官都知道張家長公子此次會試落榜,所以對此失去興致,故而也不以為奇。然而,呂調陽這位次輔可以安之若素做自己的事情,當初擔任會試副主考的王希烈就沒那么逍遙了。
他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張居正不時投過來的目光中,頗有幾分冰冷。
為此王希烈無可奈何,可捫心自問,他在會試中沒有半點徇情,因此也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張居正若是因為長子落第就記恨自己,那便是沒有宰相度量。如此自我調節之下,整整兩天的讀卷,他總算是熬了下來。
這天日暮時分,當所有這些讀卷官緊趕慢趕交叉閱卷,最后終于把二十幾份圈數最高的卷子送到了張居正和呂調陽面前時,張居正飛快地掃過一份份卷子,目光最終落在了其中一份上。
前幾天他特意讓人找來了孫鑛的原筆文章,對那筆跡自不陌生,分明就是那位會元的。此刻一掃那篇策問文章,但只覺文字中正和平,確實很見才學。但既然心中有些偏見,在他看來就算比長子張敬修出色半分,也只不過如此。再看其余的文章,他就更加覺得老生常談,味同嚼蠟。他也沒有否定這些讀卷官的兩日辛苦,當即輕描淡寫地問道:“其他卷子就沒什么出色的了?”
眾人你眼望我眼,都不太明白首輔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論理說張敬修既然本次殿試無緣,張居正應該就沒有什么親朋子侄參加這次殿試了吧?此時此刻,還是呂調陽開口轉圜道:“這樣,時辰還沒到,元輔和我不如隨便翻翻其他人的卷子?也許有珠玉遺落其中也不一定?”
之前會試自己因為避嫌長子下場不能插手,三千多份卷子更不可能一一看過來,但如今不到三百份卷子,張居正此刻卻借著呂調陽這話,起身搜卷。此前,他除了看過孫鑛的筆跡,也特意要來汪孚林幾次到家里來時,和張敬修兄弟幾個游戲之作的文字,記住了那筆跡,因為卷子不多,沒過多久就找到了。那卷子前頭沒什么出奇,也難怪十幾個讀卷官看下來,上頭只有寥寥四個圈,但看到最后,張居正品出了幾分儒法貫通的意味。
一時興起,他甚至忍不住用手指甲在其中幾句話上掐出了幾個印子。
然而,他最終還是將這份卷子放到了一堆其他卷子中,沒有再流連,徑直又去取了幾卷一一翻看。只不過,跟在他后頭的呂調陽雖不哼不哈,卻又撿起了汪孚林的那份文卷仔仔細細地讀了起來。因為前頭太過平淡無奇,他心里不禁納罕,直到中后部分方才輕咦了一聲。以他對張居正的了解,哪里還會不明白這位首輔剛剛為何多站了片刻。只不過,張居正既然沒別的意思,他也沒多事,只是暗暗記下這筆跡,同時也用指甲在卷子上末尾幾處掐出了印子。
這一番裝模作樣的搜卷,張居正只又取了一份卷子,算是添到之前那二十幾份卷子當中,大多數讀卷官對此都毫無異議。身為首輔,張居正自然有這個權力,更何況接下來要定御前評定的十二份薦卷,這份卷子就算進去也只不過是其中之一。讓他們疑惑的是,張居正仿佛撒手掌柜,接下來真的一切只聽大多數人的意見,十二份御前展讀的薦卷須臾就定了下來,哪怕他剛剛拿過來的一份被摒除在外,卻也沒有置喙。
這讓每一個人心里都有幾分不確定,首輔大人從前有這么好說話?
想歸想,但大多數人都希望不要節外生枝,因此張居正既然沒意見,接下來便是定三甲。無巧不巧的是,張居正赫然看到,在眼下的默認排序中,孫鑛的卷子就列在第一!
他深知孫鑛的三個哥哥如今兩個在朝,一個在地方,上一輩的伯叔雖都不在世,可堂兄弟們未必沒有將其筆跡泄露出去的意思。因此,他不動聲色地將這第一份卷子挪到了第四,又將第四份卷子放到第一。
只是這一挪動,他就敏銳地察覺到,有不少人瞳孔猛地一收縮,仿佛沒想到他這樣的措置。對于這樣的反應,張居正處之泰然,接下來又是兩次調換,前頭一甲三名的卷子已經是和從前截然不同。對此,哪怕呂調陽是內閣次輔,卻也沒有只言片語,資歷深厚的工部尚書朱衡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被兵部尚書譚綸拉了一把,最終還是悻悻閉嘴。
盡管御前呈送十二份薦卷跪讀是歷來規矩,但閣臣定前三,也是嘉靖隆慶以來的慣例。就是天子,殿試閱卷當中對于一甲前三名有所更動,十次里頭也難得有一兩次。如今首輔張居正乾綱獨斷,次輔呂調陽不敢插手,他們還能怎樣?
等到這一番調整完畢,張居正抬頭看了一眼眾人,見人人沉默不語,他方才一錘定音地說:“我們一起去文華殿呈送皇上吧。”
萬歷皇帝今年不過十二歲,每天早上在乾清宮被李太后讓人強行拖起床,每月逢三六九上朝聽政,其余時間讀書習字,沒有休息日,沒有娛樂,日程表被填得滿滿當當,因此也讓他猶如一架時鐘一般,顯得有些呆板。文華殿中,對于面前張居正呈送上來的十二份殿試卷子,他沒有任何怠慢,因為任何怠慢都會被侍立在身后的馮保稟報給母親李太后,因此他認認真真地聽讀卷官誦讀了每一篇策問,沒聽出任何好壞,卻還是小大人似的點了點頭曰可。
等十二篇全部讀完,他在一直惜字如金地僅僅說一個可字之外,又多說了一句話:“就依照張先生的意思。”
皇帝對內閣閣老尊稱先生,并不是從萬歷皇帝開始,如從前尊崇閣老的弘治皇帝,隆慶皇帝,都曾有過這樣的先例,因此張居正也并沒有任何誠惶誠恐。他行禮之后,瞥見其他讀卷官中,有些人臉上失望之色一掃而過,他心中哂然,隨即沉聲說道:“皇上,如今翰林院中儲才甚多,而考成法剛剛推行于天下,臣以為必定有不少不稱職的地方官員被黜落。因此,臣意下今年進士不再館選庶吉士,榜下即用,以填補地方官員空缺。”
對于萬歷皇帝來說,什么庶吉士,什么考成法,那都無所謂,他看了一眼身邊的馮保,見其微微點了點頭,他就不假思索地說道:“就依照張先生的意思。”
先后兩個就依照張先生的意思,讀卷官們聽到前面那一次,只覺得有些感慨,定一甲前三果然是閣老的專屬權力,旁人染指不得。可聽到后面那一次,他們就貨真價實驚駭欲絕了。翰林庶吉士并不是每次殿試后都選,總有幾屆進士不那么運氣,可如今萬歷朝第一次開科取士就不館選,對于那些志在入閣的讀書人來說,是多大的打擊?更有人想到了身為會元的孫鑛被硬生生壓到了二甲傳臚,不出意外便失去了進翰林的資格,這可是天大的損失!
然而,皇帝金口玉言,此事便這樣定了,他們還能如何?即使是不少人心有不忿不平,也只能在心里替孫鑛惋惜。等到一甲三名確定,剩下的二甲三甲則是回到東閣再拆開填榜,至于一甲前三,則要等到次日一大早再拆,這是歷來的老規矩了。等到眾人一一叩頭行禮告退,前去領受讀卷官的賜宴,張居正剛要一同走,馮保就笑著說道:“張先生請慢走一步,太后有話要咱家捎帶給張先生,咱家送您兩步。”
馮保既如此說,萬歷皇帝自不會說什么,張居正便和馮保一道并肩出了文華殿。站在大殿門口,見那些讀卷官都去偏殿領賜宴了,身邊沒有閑雜人等,馮保方才輕聲說道:“太岳兄,江陵那邊有人傳言說,令尊和令弟收了不少往來官員的重禮,我已經吩咐馮邦寧去追查嚼舌頭的人。”
父親和弟弟們的那些勾當,張居正心知肚明,可寫信告誡沒用,他又離不開,讓游七過去送禮,也不是沒有通過母親婉轉勸告的意思。只不過,他更厭惡的是那些行賄拉父親和兄弟下水的官員。因此,他謝過馮保好意的時候,少不得又低聲說道:“也勞煩雙林查一查那些送禮之徒,若是官聲還好的也就罷了,若是居官無能,卻又一味走歪門邪道的,卻是饒不得!另外,此次會試是否有結黨營私之事,也請查一查。”
“這你放心,我回頭便召見錦衣衛都指揮使劉守有。”
又言語了幾句,馮保就目送了張居正離開,自回私宅。他比張居正年輕十八歲,今年不過三十出頭,如果說張居正是最年輕的首輔,那么他便是最年輕的司禮監掌印。出身內書堂的他并不缺少學識,風雅猶如翩翩儒生,如今在他管轄下,司禮監秉筆無不出自內書堂,鮮有什么討好了貴人就能躋身其中的鄙陋之徒。外結強援張居正,內有李太后和萬歷皇帝,他這個司禮監掌印無可匹敵。
當錦衣衛都指揮使劉守有應召匆匆趕來之后,竟猶如僚屬一般叩頭為禮。當起身之后垂手侍立聽完馮保的吩咐,劉守有雖有心多問兩句,可思量再三,他只應了一個是,別的一個字都不敢多說。而馮保等到人走了之后,便看向旁邊一個隨侍的宦官,隨口吩咐道:“殿試閱卷到最后定名次的時候,除了那些薦上來的十二份卷子,張太岳還都翻過那些卷子,去打聽一下。”
這次張居正可真是下手忒狠,只怕那些自以為是的進士要捶胸頓足了。少了館選躍龍門的機會,那可不是等閑。只可惜孫鑛在考中會元之后,孫家一度推波助瀾,大造輿論,就想家里能出個連中兩元的人物,如今卻是連翰林都進不了,還真是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