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能夠拿到三甲第一,對于汪道昆來說,也著實是個不小的驚喜。徽州府這二十多年來的科舉前輩,大多都是在三甲,就連程乃軒的岳父許國當年還曾經是南直隸鄉試解元,可頭一次會試落榜,三年之后也不過是三甲同進士,在館選中發揮優異,這才留館成了庶吉士。至于如他自己,殷正茂,胡宗憲,全都在三甲的名次中窩著。不管汪孚林這個三甲傳臚究竟是怎么來的,他只在乎那絕佳的名次!
可昨夜不知道名次的情況下得知今年不選庶吉士,他又倍感挫折。自己這輩子頂天一個尚書,若是能讓松明山汪氏出個閣老,那才是真正的中流砥柱,不過現如今,這個愿望已經很難實現了。
正因為這種復雜的情緒,散朝之后,面對老上司兵部尚書譚綸的恭喜,他著實有些茫然。想到昨夜就是譚綸給自己通風報信,兩人關系又非同一般,他就低聲問道:“子理兄,我眼下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沮喪,只不過考場出來之后孚林就對我說過,他那篇策問估摸著最多能得個中上的評價,怎么就突然比會試有了那樣的躍升,竟然點了三甲第一?”
此刻這兵部正堂屋子里,只有他們這尚書侍郎兩個人,譚綸鑒于在福建并肩作戰,之后自己又推薦了汪道昆接自己巡撫位子的情分,也就不吝多解釋兩句。
他示意汪道昆更靠近些,隨即低聲說道:“伯玉,首輔在看完我們的薦卷之后,特意去搜了其他卷子,這其中,看你家侄兒那份卷子的時間最長,他自己興許沒察覺,但我們都發現了。不但如此,呂閣老還看到他在上頭掐了指印,于是依樣畫葫蘆也掐了印子,結果你知道的,每個讀卷官就又看了一遍。也不知道是誰下的手,把你家侄兒挪到了三甲那一堆卷子最前列,但別的人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首輔更沒說什么,于是就這樣定了。”
這個……
當汪道昆把譚綸那聽到的事批發轉零售,原原本本告訴了汪孚林時,汪孚林終于體會到,什么叫做首輔的權威。張居正這還什么都沒說呢,事情就輕輕巧巧被知情識趣的人辦了下來。可譚綸說不知道是誰下的手,那是什么意思?三甲第一從名次上來說是好事,可從不選庶吉士這個角度來說卻又沒個屁用,反而猶如告示一般,讓每個人都知道他汪孚林后頭有大佬罩著,指不定什么時候還會傳出那是張居正,他還想著日后低調呢,結果全都泡湯了!
這么想來,那個看似幫他一把的人,其實是坑了他一把?誰這么損人不利己啊,譚綸既然都這么說了,肯定不是和汪道昆交好的這一位,而其他的讀卷官他又不認識……不管了,張四維,我就認準是你了!
出了汪府的時候,汪孚林忍不住在心里給自己樹立了一個假想敵,也不管張四維是否純粹被自己的臆想誤傷。一想到自己很可能被劃到張居正這一黨中,日后興許會遭到莫名清算,他就恨得牙癢癢的。等到回了家,在一家人亂糟糟的賀喜聲中,尤其是柯先生和方先生那看進士弟子怎么看怎么樂呵呵的眼神中,他總算是把這點不痛快拋到了腦后。
畢竟,中了進士還只是開始,不說今后的仕途,接下來光是折騰,就夠人喝一壺了。
第二天便是進士恩榮宴,也就是民間俗稱的瓊林宴。除了之前殿試的讀卷官,受卷官,彌封官,今天侍宴的還多了一員大臣,不是別人,正是禮部尚書萬士和。畢竟,科舉向來是禮部的事,他這個尚書作為提調官,沒有躋身讀卷官之列,若是連主持進士恩榮宴的資格都沒有,也會招人怨望。在開宴之前,自有侍者用木盤托著一支支宮花,送到了一桌桌席面上的新進士面前。
進士簪花乃是唐時流傳至今的老規矩了,裁制精巧的大紅堆紗宮花上,還有一面小小的銅牌,上頭钑刻恩榮宴三字。汪孚林入鄉隨俗,也就隨著眾人一塊將其簪到了鬢邊。此時此刻,最引人矚目的無疑是狀元孫繼皋,須知會元孫鑛三十出頭已經夠年輕了,孫繼皋今年卻不過二十五歲,如此尚在青年的狀元,國初到現在都沒有幾位,再加上狀元簪的并非尋常堆紗宮花,而是枝葉用銀,飾以翠羽,中間那恩榮宴牌子用的是銀抹金事件,更顯年輕俊秀。
而眾人再看二甲傳臚孫鑛,三甲傳臚汪孚林,就有人忍不住笑道:“看看今年這一甲第一,二甲第一,三甲第一,一個二十出頭,一個三十出頭,一個甚至只有十八歲,皇上登基以后這第一次開科取士,便是年輕俊杰匯聚一堂,實在是不凡氣象!”
汪孚林本來好好地坐在那兒,這下子發現好些目光再次匯聚到自己身上,他就甭提多無奈了。進士恩榮宴的席面,是按照三甲的次序,分為上桌、上中桌、中桌三種,他既然是三甲,自然便是中桌待遇,少了鳳鴨,取而代之的是甘露餅,最難得的是還有所謂嚴禁宰殺的牛肉。至于湯菜酒,也就那樣了。因為在朝廷大員面前,人人都要保持矜持,再加上教坊司的禮樂盡顯莊肅,這頓飯自然還不如當初殿試后的晚宴,吃不出半點熱鬧氣氛來。
混了個半飽之后,眾人便被提溜到鴻臚寺學習禮儀,這一學就是數日,期間狀元得到了御賜的冠帶朝服一襲,至于剩下二百九十八名進士,對不住,還得自己掏錢請人做這一身朝服。至于及第后賞賜每人五錠寶鈔的祖制,總算是如今朝廷沒有再拿那相當于草紙的東西來糊弄,進士們每人得了一個宮制小銀錁子作為賞賜,分量不超過二兩。據說就連這點福利都是好些官員再三上書勸諫的結果,要朝廷給每人定做一身當官的冠服是絕對不可能的。
也就是說,在還沒收到俸祿之前,每個人就得先賠上少則十幾兩,多則幾十兩的置裝費!
上表謝恩,詣國子監,謁先師廟,行釋菜禮,這一系列流程全部完畢,已經是發榜之后的第六天了。因為今科沒有館選,所有進士都要吏部選用,這自然便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沒門路的比拼運氣,有門路的則比拼背景。而對于汪孚林來說,這會兒他自己能做的已經全部盡力,再使勁也白搭,唯一慶幸的便是逃掉了館選,也不用像唐朝那樣需要吏部關試。總而言之,便是他可以太太平平歇幾天。
畢竟接下來不出意外便是漫長的官途,那就不是想去哪去哪了。直到現在,他還不大相信自己一次過關考了進士,從此進入了官身不自由的行列。
這世上,有幾人能夠在半年多之內完成秀才到舉人到進士的三級跳?
京城居大不易,汪孚林還沒做官就已經倒貼出去一筆置裝費,當然說不上宦囊頗豐,可他如今家底已經不菲,自然少不得琢磨著如果留京任官,是不是花點錢,從汪道昆那兒把目前這座小宅子買下來,省得名不正言不順。再有就是,之前是帶著三個小家伙打算上京來歷練一下,現在自己這一來就回不去了,秋楓還好已經是秀才,考舉人暫時不著急,金寶和葉小胖卻還沒過道試那一關,總要回去考秀才的。還有柯先生方先生……
那兩位到底是葉鈞耀聘請的門館先生,總不能就這樣不回去吧?
這一天,正巧柯先生和方先生把金寶秋楓和葉小胖全都帶了來,汪孚林少不得征求眾人是走是留的意見。結果,方先生和柯先生覺得這幾年當先生當得很成功,錢也賺夠了,打算把金寶和葉小胖帶回徽州府,等兩人道試之后,不論是否考出秀才來,他們都會功成身退,去湖北探望在那兒講學的何心隱。盡管金寶和葉小胖都有些不舍得,但也知道一個功名非常必要,自然也只能咬咬牙答應了回去。至于秋楓,已經是秀才的他當仁不讓要求留下來。
對于這樣的安排,汪孚林想了想,最終也就答應了。
到了四月初,北邊的天氣也漸漸不再是之前的乍暖還寒,正適合南下趕路。他和小北親自出城,把一行人送到了張家灣運河碼頭,眼看著金寶和葉小胖在船頭拼命招手告別,柯先生方先生倒是一臉習慣別理的模樣,他不禁心中感慨,側頭一看,卻發現旁邊的秋楓已經是滿眼淚光。
他笑著在小家伙肩膀上拍了一下,安慰道:“今年道試約摸在七八月,只要他們兩個和你當初一樣爭氣,很快就會團聚的。”
秋楓這些年一直都和金寶葉小胖朝夕相處,因此才會舍不得分別,此刻連忙點了點頭。就在這時候,他只聽背后傳來了一個聲音:“喲,這么巧?汪賢弟這是在送人?”
眾人齊齊一回頭,就只見朱宗吉笑吟吟地走了過來。對于這位因為臨淮侯世子李言恭舉薦而到太醫院供職的未來太醫,汪孚林一直都頗有好感,這會兒連忙拱手笑道:“朱先生這是來送人還是接人?”
“我嘛,要等到五月初一進太醫院,現在趁著還閑,就四處逛逛,連真定府的大菩薩我都看過。之前黃榜我都錯過了,沒來得及恭喜賢弟傳臚。”朱宗吉見汪孚林一臉無奈的表情,知道這個三甲傳臚汪孚林未必高興,他嘴角微微挑了挑,隨即湊上前來低聲說道,“據說,有人覺得你不過三甲,應該外放縣令;也有人覺得你夠格去行人司當個行人;但也有人覺得至少得和二甲靠前的名次一樣,如果不能留京,就可以外放知州;更有人覺得你適合到制敕房誥敕房做個中書,又或者到六部當個觀政主事。總而言之,爭得很厲害。”
這位怎么消息這么靈通!
汪孚林剛生出這么個念頭,朱宗吉便無所謂地說:“我昨天剛去過武清伯府,給那位世子爺的愛寵號過脈,別看那是國戚,卻喜歡津津樂道這些朝中事。我既然今天正巧碰見你,就順嘴告訴你一聲,你也不用謝我。以后有什么疑難病例,盡可找我,我就住在東城江家胡同。太醫院的本職沒幾個錢,不找點外快,我這大夫難道在京城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