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尚書譚綸這一年五十有四,比吏部尚書張瀚小十歲。和張瀚從廷推第三位蓋過呼聲最高的葛守禮和朱衡,一下子掌管吏部相比,他這個兵部尚書雖說因為在東南抗倭有功而名至實歸,但實則并不是沒有和他一樣資歷雄厚的人,比如說王崇古。盡管王崇古還要年長五歲,但往日朝會上相遇,別人暫且不提,就連譚綸自己,都覺得王崇古更顯得年輕些。
究其原因,他先在福建這樣氣候溫暖濕潤多風雨的地方干了很久,而后又在酷寒的薊遼呆了多年,兩邊迥異的氣候讓他的身體負擔很大。此時此刻,哪怕在通著地龍的溫暖室內,他仍然坐在火盆旁邊,身上披著厚厚裘袍,不時咳嗽一兩聲。
當汪孚林看見這位疲憊老者的時候,幾乎難以相信,那是在胡宗憲之后一度叱咤風云的人物,而且還是比胡宗憲更深通自保之道,能夠在倭寇之亂漸jiàn平息之后,又在薊遼保定總督任上練兵有成,大受褒獎,成功證明了自己不但適合東南,也能鎮得住北面蒙古人的中流砥柱,真正能文能武的全才。只是眼下,當年那位意氣風發的譚部堂,成了一個蜷縮在火盆旁邊的年邁老人,只有這會兒那完全睜開的眼睛中,透出了犀利的光芒。
“拜見大司馬。”
見那個隨汪道昆進來的少年上前下拜,譚綸便微xiào著擺了擺手說:“無需多禮,我和伯玉是相交共事多年的老朋友了,他的晚輩也就是我的晚輩。不過,就是他嫡親的弟弟,堂弟,他也從來沒有這么上心在意過。可之前因為你遭人非議,他背地里對我倒了一堆苦水。所以,風波既然過去了,我就想著來看看他這個如此維護的侄兒到底怎樣。畢竟,我這個兵部尚書時時刻刻有人盯著,要是哪天不在衙門。不稱職三個字立刻就上來了。”
這是說的譚綸自從回京任兵部尚書之后,就被幾個御史彈劾體弱多病的舊事了。那時候先有高拱的門生御史雒遵彈劾譚綸不稱職,打算推舉海瑞取而代之,而后隆慶去世萬歷登基,譚綸在陪萬歷皇帝祭祀的時候咳嗽不止,又有兩個御史先后彈劾,若非最初有吏部尚書楊博助言,后來又有張居正殺雞儆猴,哪怕就是譚綸這樣戰功彪炳之人。也坐不穩兵部尚書的位子。即便如此,譚綸也曾經三次上書請辭。
因此,汪道昆忍不住皺了皺眉道:“子理兄,事情都過去了,那三人全都降三級出京,如今那些科道沒那么大膽子!”
“還是小心一些好,某些人賊心不死。否則,你的侄兒又怎會無巧不巧處在三甲傳臚的位子。而且被人傳得什么似的?”譚綸哂然一笑,等到汪孚林起身上前。在相隔三步遠處站定,眼神自然,神情自若,他就笑道,“十八歲的進士,這確實是少見。即便只是運氣,那也說明他的氣數確實不尋常。伯玉,你我中進士都算得上年輕了,但還是一個二十四歲,一個二十八歲。他比我們早十年進入仕途。將來自是不同。”
聽到譚綸這類似于閑話家常的語氣,汪孚林也就頗為放松。但這是譚綸和汪道昆說話,他也就沒有胡亂插嘴。果然,汪道昆代他謙遜了幾句,而后便在譚綸對面坐下了,隨即用眼神吩咐他倒茶。他當即照做,畢竟跟著方先生和柯先生,茶道之類他也算是駕輕就熟了。葉鈞耀又私藏頗豐,他之前準備鄉試期間一半時間在松明山,一半時間在徽寧道官衙,沒少給頂頭大上司兼岳父大人斟茶倒水。專心致志的他沒注yì到,譚綸一直在看著他。
直到他將分好的茶水雙手呈給譚綸,這才發現這位年老的兵部尚書一直都在看著自己。雖說奇怪,但他還是把茶水送了給汪道昆,這才自己也在一邊坐下了。還沒來得及喝口茶歇口氣,他就聽到譚綸開口問道:“若是讓你外放薊遼,你可愿yì?”
汪孚林有些訝異地抬起頭,見譚綸一臉認真,他想了想就搖搖頭道:“我不通兵法,也不懂軍事,薊遼軍政一體,即便州縣主司不能插手軍務,可什么都不懂的人去那里治民,只怕總不是辦法。當然,不懂可以學,如今蒙古封貢稱臣,邊境看上去太平多了,但也只是看上去。更何況,白山黑水之間還有女真人。蒙古也好,女真也好,都是曾經建立過王朝的,不可等同于一心圖利的倭寇視之。”
“嗯,那東南一地的縣令呢?”
見譚綸不置可否,又直接問東南,汪孚林這一次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認真地說道:“平心而論,我覺得如唐時那般,新進士初授官往wǎng是縣尉之類的佐貳官,其實更能讓人知道如何做官。現如今不少州縣主司一上任都是帶著積年師爺,自己則是半點不通政務,驟然接手一縣,哪里知道怎么處置?于是前任弊政不能革除,自己任上更添疏漏,說一句實話,東南我也是不大敢去的,如蘇州之地豪族林立,稍有觸動便會唆使生員鬧事,縣令知府都要受其轄制。不熟悉某些東西,上任之后便猶如提線木偶。”
“那你想做什么官?”
“大司馬這話,其實我也一直在想。我去年秋闈沒想到能中舉人,今年春闈沒想到能中進士,所以之前腦袋暈乎乎的,一直在想自己能做什么官。但之前謠言起時,我就明白了,不說我年輕能不能服眾,最重要的是,我固然比起別人來,曾經游歷過多地,也曾有過處理緊急事件的經驗,但對做官了解還很膚淺,畢竟,之前一心忙著科舉就已經很費勁了。與其立刻就去削尖腦袋和人爭,我不如在伯父身邊好好看看學學,伯父多年的手札經驗就便宜我了。”
如果不是汪道昆之前才見識過汪孚林那憊懶模yàng,真的會被這小子給騙了,認為汪孚林真的一直在思考,所以,他眼睛看著汪孚林,心里卻在哀嘆這小子的滑頭。居然把原本不情愿的差遣說成磨礪和獲取經驗的方式,還振振有詞在譚綸面前頭頭是道。可是,他再轉念一想,汪孚林不但有急智,而且能多想數步,他今天到那邊小宅子去把人給拎回來,安知那小子不是早就料想到了,等著他開口?如果是那樣……
汪孚林不知道汪道昆一下子轉過那么多念頭。他只是非常誠懇地看著譚綸,心想這位兵部尚書應該不至于搶了吏部尚書的活吧?總算不負他所望,在他的坦然注視下,譚綸最終笑了起來:“好吧,我這老頭子算是相信你真的打算候選一兩年了。年輕的時候我覺得銳意進取很好,可現在年紀大了,我卻覺得有自知之明更好,免得碰個頭破血流。之前,你的伯父讓我給你取個表字,我還笑他不找別人卻找我這個屠夫,你呢,就不怕不吉利?”
“我聽伯父說過,大司馬當年曾經在戰場鏖戰太酣,以至于佩刀上的鮮血全都流到了手腕上,暗紅之色不知洗了多少遍才最終洗干凈,是有這事吧?”汪孚林巧妙借著反問捧了譚綸一句,見其一時眉飛色舞,仿佛想到了馳騁戰陣的年輕歲月,他方才繼續說道,“萬里河山能得保太平,便是幾千里邊疆上無數甘為屠夫的人舍生忘死拼來的,何來不吉?要我說,能得大司馬取一個表字,興許能夠萬邪不侵,諸惡不入。”
“你啊你,太會說話了!”即便譚綸也不知道聽過多少奉承,但能夠聽得那么舒服,卻非常少。他本來就是興致勃勃過來的,此刻被汪孚林勾起了興頭,就用手指叩擊著扶手,若有所思地說,“孚者,信也。林者,多木多植。據說你在家中行長,可用伯字。也可用諸多美字修飾。據我所知,你之前的表字伯信,便是這么起的。可那畢竟只是歙縣學宮一介教諭起的,期望雖好,終究平庸。”
說到這里,譚綸看到汪道昆和汪孚林叔侄全都訝異地看著自己,他就有些得yì地一捋胡須,一字一句地說道:“信者,卿君子必備之品行;林者,眾木成林,生生世世繁衍不息。因此,表字世卿為佳。”
汪道昆頓時拍案叫絕,世卿是什么意思?春秋戰國的時候,世家林立,掌握實權,以至于原本并不世襲的卿為一家一戶所獨占,因此有世卿世祿的說法。若以這兩個字為表字,確實符合譚綸在某些時候的性格,夠霸氣!
而汪孚林見譚綸那神采飛揚的樣子,他本來是打算只要還湊合就收下的,更別說這兩個字還不錯!因此,他幾乎不假思索地起身下拜謝道:“多謝大司馬賜字!”
譚綸這一次卻親自伸手把人扶了起來,這才笑呵呵地看著汪道昆說:“我家幾個兒孫的表字,都不是我親自取的,這些年我也不曾送過表字出去,也沒人來求過我。伯玉,你是第一個,你家世卿若不是已經成婚,我又沒有適齡的女兒,我們兩家還能結個親家!”
汪孚林頓時很想擦汗。這年頭只要兩家長輩談得攏,往wǎng二話不說直接給小字輩的結親,幸好他的運氣不錯。他剛打了個哈哈,卻只聽譚綸開口說道:“既然你伯父說,你曾經手刃過太湖巨盜,來日你自己上我家來,挑一把趁手的好逼ngqì去!別的沒有,好刀好劍我那里卻多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