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鎮三屯營本來只是遷州的一座小城,然而,自從天順二年將薊鎮總兵府設在這里,這座小小的城池就成為了大明赫赫有名的九邊之一,除卻諸多將兵以外,也吸引了南來北往的不少商人。這里靠近灤河,走水路可以抵達遷安、盧龍和灤州,而后者正處在前往山海關的官道上,可以說水陸都方便。
但進入十月之后,南方還一陣暖一陣冷,尚未完全入冬,三屯營卻已經下過一場鵝毛大雪,灤河自然而然已經封凍了。如今已是十月末,薊鎮總兵府里,間間屋子里都已經燒上了火炕,擺上了火盆。對于從小就生活在山東的薊鎮總兵戚繼光來說,北邊的天氣并不陌生,但他麾下先后調來五千浙軍,這些都是典型的南方兵,盡管北上已經五六年,很多人還是不習慣這種冬天的氣候,故而每歲入冬,他都要親自巡營。
此時此刻,一行約摸三四十人在總兵府門前停住。身穿黑色大氅的戚繼光下馬時,動作矯健一如當年。他這一年四十有五,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頜下胡須不見一根雜色,唯有鬢發微霜。
他麾下訓練出了整個大明朝最精銳的一批兵馬,此外還有好些文士幕僚效力供職,每逢總兵府文會的時候,常常還有游學舉子來湊熱鬧,酒酣之際,多年戎馬倥傯的他依舊會如年少時那般擊節吟詩,也不知道是誰傳揚出去燕趙之風四字,這便成了評價他詩才最常用的字眼。
他摸了摸坐騎的頸子,見其不太安分地揚了揚頭,示意馬夫將其牽下去好好慰勞,他就徑直進了大門。因為之前天上還飄著小雪,黑色的狐皮大氅上滿是細碎的雪珠,他隨手解下遞給一個隨從后,揚手讓親兵全都回去休息,自己便帶著兩個親隨入內,卻是直接進了自己的書房。剛一坐定,他喝了一口熱茶,門外便傳來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大帥,夫人說二公子病了,為了以防人進進出出,過了病氣,所以吩咐把內院的門關了。”
戚繼光沒有回答,門外的人顯然也沒有期待他有什么回答,悄無聲息就退下了。這時候,仍然在屋子里的兩個親隨都知道主帥心情不好,而他們也不是什么可以說心里話的對象,對視一眼便也一樣躡手躡腳出屋。于是,偌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這位薊鎮總兵一個人。
盡管書桌上的茶壺里早就備好了熱茶,桌子上也有點心隨時取用,房間里燒得暖暖的,之前在外奔波的寒氣仿佛早已驅散得干干凈凈,但戚繼光只覺得心里冷冰冰的,沒什么熱乎氣。
他出自軍中世家,祖上曾經屢立戰功,故而世襲指揮僉事的軍職,但除卻那位拿到世襲恩典的老祖宗,世襲軍職一直傳到他父親戚景通,這才又有家門振興的跡象。父親破過青州賊,一路遷轉,最終當到過神機營副將,然則卻在告老還鄉之后疾病纏身,用光了宦囊所得。也就是因為父親的功勛,他在襲封世襲指揮僉事的武職之后,弟弟戚繼美也得以恩蔭千戶。
可如果僅僅如此,他也不過是大批世襲軍官中默默無聞的一員罷了。可他先于山東備倭,然后調到江浙,在義烏人中編練出三千兵馬,民間竟是送了戚家軍三字,此后從江浙轉戰到福建,盡管也曾經有過失敗,但更多的時候都是戰功赫赫,甚至力挽狂瀾。而以這三千兵馬為骨干的浙軍聲震東南,于是靠著譚綸的舉薦,內閣中高拱和張居正的支持,帶著這樣一支嫡系兵馬調到薊鎮之后,他以得力的練兵治軍手段,靈活的交際能力,完全站穩了腳跟。
然而,如今想想貧賤時只得一個世襲軍職的虛名,日子過得艱難窘迫,和妻子王氏相濡以沫,他有時候也忍不住悵惘,到底是當年貧賤的日子更輕松,還是眼下這富貴的生活更舒心。自從他為了子嗣悄悄納妾,王氏幾乎和他鬧翻,最后勉強接受了他的提議,把當時還年幼的庶次子戚安國記在名下作為己子,夫妻倆從表面上看,仿佛重歸于好,但他很清楚,王氏在戚安國身上投注的精力遠勝過他。又或者更確切地說,昔日患難深情,幾乎已經不存多少了。
而兩個妾室這些年隨著他在薊鎮,可因為這些天王氏帶著戚安國過來和他團聚,兩人全都如同老鼠見了貓似的搬到了外頭。一旦他去看上兩眼,王氏何止給他臉色看,甚至動輒勃然色變冷嘲熱諷。至于除卻戚安國之外另兩個庶子,王氏連看都懶得看一眼,他就干脆把內院全都讓給了王氏,只讓他們在外院起居。而王氏則將戚安國看得死緊,以至于兒子看到他這個父親只知道唯唯諾諾,他也懶得管了,只要她喜歡就好。
此時此刻,一口氣灌下去半壺茶,戚繼光郁結的心情沒得到多少排解,反而多了幾分尿意。出恭疏解過后,他就索性讓廚下預備酒菜,尤其指名了要烈酒,可幾口酒下肚,又勾起了他幾分愁緒。北地天寒,將卒多半喜歡度數越高越好的烈酒,但昔日他和王氏恩愛的時候,王氏往往會以各種理由阻止他飲烈酒,等到了東南之后,更是如同哄小孩子似的,拿著那些梨花白,東陽酒之類的黃酒讓他解饞。
可現在,哪怕他把自己灌得死醉,也不會有人過問。
下屬們是鑒于他這個大帥的積威,所以不敢勸告,至于王氏……說不定自己在她眼里和死了差不多!可如果那樣,還特意從登州跑過來團聚什么!
“大帥,大帥!”
“嗯?”有幾分醉意的戚繼光不耐煩地抬起眼睛,“難道是董狐貍賊心不死,又要興軍來犯?”
“不是,是大帥從前的親兵衛長戚良戚百戶從南邊來,說是要拜見大帥。”門外通稟的親隨頓了一頓,又補充道,“此外來的還有兵部汪侍郎的兩個晚輩……”
他正擔心主帥之前喝了酒,只怕這時候無法清醒。可不一會兒,就只見大門一下子被人拉開,緊跟著出現的就是面色酡紅,臉上卻還滴著點點水珠的主帥。意識到戚繼光竟是在臉上潑了殘茶醒酒,他連忙詳細解釋道:“人是剛剛搶在城門關閉前進城的,卑職已經把人安置在了總兵府前頭花廳……”
“帶進來。”戚繼光壓下翻騰的心情,又沉聲重復了一遍,“把人帶進來。”
盡管知道戚良當年是戚繼光身邊最得力的心腹之一,但人既然已經和那些傷殘老卒一起退出軍中回去養老,已經多年沒有回過薊鎮,那個通稟的親隨怎么都沒想到,戚繼光竟然要直接在書房中見人。他遲疑片刻之后,想到同行的還有兵部侍郎汪道昆的晚輩,興許是因為戚繼光沖著和汪道昆的交情,這才對其子侄格外高看,他自以為理順了其中關聯,立刻答應一聲匆匆離去。
而戚繼光虛掩了門重新回到座位上,卻是又潑了殘茶在手,直接往臉上灑了少許,只覺得昏昏沉沉的腦袋復又清醒了不少,他才隨手拿絹帕擦了臉,繼而負手站在了那幅雕刻著薊遼地圖的木質屏風前。
在那個血雨腥風的戰場上,他就算輸了也會很快卷土重來,創下更大的功績,但在某個戰場上,他卻是一敗涂地,早已忘了勝利是什么滋味。
當初讓戚良帶著那些老卒去歙縣安居投奔汪道昆,這也就是汪道昆深知他家中境況,換成別的文官,非得笑話死他不可!所以,當戚良七月時托人輾轉捎信過來,道是要親自來見,他一直心里七上八下,哪怕隆慶六年汪道昆奉旨巡閱到薊鎮的時候私底下告訴過他,那些錢穩穩當當生息,其侄兒常常會親自指點照管,他卻仍是放不下。畢竟,他不指望異日他有個萬一,家中分產的時候,妻子會分給另外兩個不是養在膝下的庶子多少,只能自己想辦法留點私房給他們。
當門口處傳來輕響,隨即便是先后幾個腳步聲傳來的時候,戚繼光便頭也不回地說道:“劉允,你去院門外守著,便是天塌下來,也不許任何人進門。”
這樣的死命令,劉允作為戚繼光這幾年來的親隨并不是第一次得到,可從前總是因為軍國要務,今天卻顯然不是這種情況。可他不敢多問,連忙領命退下。等到他一走,一直盡力克制的戚良便快步上前,直接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頭:“大帥,我回來了。”
對于戚良來說,隨了戚繼光的姓氏,也就意味著,他新的人生之后的一切,都是戚繼光給的,這也讓他從根本意義上就把自己定位成了主帥的家臣。此時此刻,他的動作根本沒有經過任何思考,而他的話也是自然而然就吐露了出來。
“我在徽州無時不刻都想著回來,可想到大帥身邊有精兵強將,我這個瞎了一只眼睛的能夠遠遠地給大帥看住一份家當,就心滿意足了,所以一直都忍著沒挪窩。可是,上次得到南明先生……就是汪侍郎捎的口信,知道大帥一切都好,我就再也忍不住了。畢竟薊鎮不是東南,老兵油子多,弟兄們也都很掛念大帥,這次要不是被我一個個死死摁著,怕是都忍不住要跟到薊鎮來……”
戚良并不是話癆,甚至汪孚林從前一直覺得,這個老卒常常只笑不語,說出來的話有一句是一句,從不說廢話,可今天他卻聽到年紀很不小的戚良一口氣說了很多,其中不少都純粹是重復了一遍又一遍的嘮叨。而最初背對著他們的戚繼光早已轉身,面上帶著難以言喻的專注。因為此時此刻對方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自己身上,他有足夠的時間來觀察這位名聲在外的薊鎮總兵。
戚繼光身材英偉,五官俊逸,當年肯定是個難得的美男子,如今也是個很有氣質的帥大叔,和張居正站在一起,恰是能顯出大明朝文武頂尖的外貌水平。只不過,這是個文官居于頂峰,武臣奔走于下的年代。也不知道戚繼光在給張居正的拜帖上自書門下走狗的時候,心里是個什么滋味。
足足許久,戚繼光終于聽完了戚良的話,扶了人起身之后,他的注意力就落在了隨同戚良來的另外兩人身上。目光只在汪孚林身上停留片刻,他就注意到了小北,面色不由得一凝。他當初練兵多得胡宗憲支持,因此比尋常人看到胡宗憲及其幼女的次數更多,盡管女大十八變,小北這會兒又是男裝打扮,可他在洞悉了那層女扮男裝的偽裝之后,忍不住直截了當地問道:“戚良,這位姑娘也是南明兄家中晚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