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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這突如其來的一鬧,剛剛抵達薊鎮三屯營的汪孚林和小北固然被折騰得夠嗆,得到消息的戚繼光更是驚怒交加。因此,剛關好房門的汪孚林和小北,就無奈聽到了又一陣敲門聲,打開門后就發現堂堂薊鎮總兵連件大氅都沒穿,就這樣站在了門外,面色尷尬,竟仿佛不知道說什么是好。汪孚林也不知道自己該說戚繼光是可憐呢,還是可悲呢,想了想,也就沒把人讓進屋。
想必戚繼光進屋之后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大帥,夫人那邊我們把話都說開了,她應該不會繼續不依不饒追著不放。天色不早了,大帥還是先回去吧。”
“那你們一路勞頓,也早點休息。”戚繼光憋了老半天,到最后只憋出這么一句話,這才轉身往回走,步履蹣跚,原本挺拔的身材竟顯得有些佝僂。
站在汪孚林身后的小北突然低聲說道:“想想你說的他們還是少年夫妻的時候,那日子雖說過得貧賤,但一定比現在要輕松舒暢得多怪不得有句話說得好,悔教夫婿覓封侯。”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汪孚林關上門,輕聲念著這四句,隨即攬著小北的肩膀往里頭走:“就像你之前說的,古往今來,別人只看到做到高官的鮮衣怒馬,權勢赫赫,卻沒看到更多的官員之家夫妻別離,父子難聚,以至于多少名臣絕嗣。多少名臣子孫缺乏教導而不肖。家國家國。沒有家哪來的國之前這位戚夫人問你的問題。你的答案很不錯,可我還得提醒你,咱們可是老早就有一個兒子,所以永遠都不用發愁沒有子嗣的問題。”
小北這才想到了金寶,忍不住也笑開了。她故意輕哼一聲:“既然兒子已經有了,那我以后就生一堆女兒,你就等著準備嫁妝吧”
“女兒才好,女兒是父親的小棉襖。別的不說。真有一堆女兒,我的女婿運不會比岳父大人差,這輩子就不用愁了”
“這可是你說的,回頭可別耍賴話說回來,爹這樣一個人在京城行不行啊我得寫信給娘,讓她早點上京來才行”
聽到汪孚林和小北拌嘴的話題從閨怨到生兒育女,然后又迅速跳轉到了葉鈞耀的問題,碧竹在外頭炕上蒙著被子,忍不住浮想聯翩。初到薊鎮,竟然便窺見了赫赫有名的戚大帥夫婦之間那不得不說的故事。想想都像做夢一樣。少女懷春,戚繼光名滿東南的時候。也不知道多少少女夢想有這樣的大英雄當夫婿,可那位被人人當成幸運兒的夫人呢還有那位曾被胡宗憲稱作是天下英雄的新昌呂公子,自從離開新昌后,都快三年沒回去過
男人們游歷天下,建功立業,留守家里的女人們何止是辛酸二字,就能夠道盡這翹首期盼的心情
一夜好大雪,次日一大清早,當汪孚林和小北梳洗用過早飯后,便得知總兵府節堂正在廷參。汪孚林早就聽說戚繼光到薊鎮之后,包括譚綸在內的先后兩任薊遼總督全都從不掣肘,甚至但凡和戚繼光有矛盾的將領動輒調離甚至貶官,故而上上下下的將領全都俯首帖耳,所以,他對點將的一幕頗感興趣。然而,自己雖說是個進士,可還沒有出仕,他就對奉命前來照管自己一行人的那親兵詢問了一句,是否能遠遠張望一下節堂上那番情景。
對于這個要求,那親兵只想了一想便爽快地應道:“大帥吩咐過,汪公子哪里都能去,今天節堂不商量大事,也是無妨。汪公子若想瞧一眼不難,大帥身邊幕僚眾多,節堂議事時,不少都在節堂的后堂聽諸將進言,商討方略,這會兒大約也照例聚集在那兒。我帶您過去就是了。”
小北雖說也很感興趣,可身為女子要想去節堂那種地方,那就太招人眼了,所以她只是瞟了一眼汪孚林,言下之意不外乎是你看看清楚,回頭給我講講。汪孚林趕緊點點頭,跟著那親兵徑直去了。這時候,碧竹方才跟上來一步,低聲說道:“小姐,咱們回房,還是出去走走”
“回房吧,既然到了薊鎮,寫封信回去,免得伯父和爹惦記。”小北望著汪孚林的背影,突然想起王氏那動如脫兔的敏捷,腦海中生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王氏一個人帶著記在名下的庶子生活在登州,百無聊賴的時候,會不會恨不生為男兒身,如此一身高超武藝就有用武之地,可以上陣殺敵建功立業,天下之地哪里都可以去得所以,這位總兵夫人昨天晚上才會問她那樣的問題說什么通曉武藝出口不俗,其實她俗透了。
她只有兩手小巧騰挪的三腳貓功夫,只希望能一家人好好生活,她的眼光很淺薄,只能看到眼前這些,從前是爹娘姐弟,現在多了汪孚林還有公公婆婆小姑子,外加一個便宜兒子,還有身邊這些親友。既然有一個已經看得夠遠的汪孚林,她只要把眼前這些周顧好,那就夠啦
當汪孚林跟著那親兵,踏入了節堂之后小議事廳的時候,果然就只見五六個幕僚或坐或站,卻是一絲雜聲都沒有。哪怕是他這個外人進來,大多數人也只是或皺眉,或驚訝,沒有一個人出口詢問。因為被屏風遮擋,外間情形如何自然暫時無法看清楚。但那親兵指了指屏風右側的一處角門,壓低聲音說道:“那邊撥開簾子,就可以看到外頭情形。”
如果不是這邊幕僚全都屏氣息聲,對外人進來也無甚言語,汪孚林也許會好奇地湊過去看看,節堂上到底都有那些將領。可此地既然人多,他就不想沒事找事了。當下點點頭后。等那親兵悄然離去。他就找了個角落處站了。只豎起耳朵凝神細聽外間動靜。先前行禮廷參應該已經結束了,他此時只聽一個個將領正在稟報麾下練兵情況,以及喜峰口、漢兒莊、熊窩頭、冷口等長城關隘處的防戍情況。
直到這時候,他才意識到,戚繼光鎮守薊鎮期間,除卻幾次勝仗頗為引人矚目,而且最重要的是,這位重修了薊鎮長城。把這一帶打造成了銅墻鐵壁。尤其當有將領稟報朵顏部沒有任何進犯跡象的時候,他分明聽到戚繼光哂然笑了一聲。
“之前董狐貍一敗再敗,最慘的時候僅以身免,但他們犯邊之心不死,容不得有半點懈怠。所以,練兵一刻不能停,薊鎮的那些墩臺基本上都已經造好,邊墻卻還要抓緊繼續重修。只要兵強馬壯,邊墻高聳,則即便再有攻勢。薊鎮也可立于不敗之地”
汪孚林聽到戚繼光向底下將領重申,練兵不得懈怠。邊墻還要繼續重修等等,隨即便令諸將散去,又聽到那齊刷刷的行禮聲以及馬靴踏地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知道外間已經散去了,他方才輕輕舒了一口氣。這時候,他就發現一直氣氛安靜的后堂中漸漸有了雜聲,而且也有人朝他走了過來。
“這位賢弟,是新來投奔戚大帥的擅長行軍布陣,還是糧秣入賬,又或者是書啟上下”
呃,好像被誤會了
汪孚林愣了一愣,剛想回答,后頭就傳來了一個年老長者的聲音:“小齊,你考較錯人了。如果我沒猜錯,這位公子應該是兵部汪侍郎的侄兒,昨日傍晚前來拜會戚大帥的吧聽說公子是今科三甲傳臚,還真是天下英雄出少年。”
一瞬間,汪孚林就領受到了注目禮的待遇。他當然明白那種羨慕嫉妒恨的眼神從何而來,天下讀書人少說也有幾十萬,可秀才這道相對稍微好過一點的關卡過了之后,就是鄉試和會試兩道天塹,尤其是這些做幕僚的,其中舉人都很少見,大多數都是秀才,看他這個少年進士自然沒可能順眼。他正躊躇自己應該怎么說話,可正好屏風旁邊的角門處簾子一掀,卻是戚繼光正好進來。這下子,后堂復又安靜了下來。
戚繼光看到汪孚林竟然在這里,只是眉頭一揚,并沒有多少驚訝。他沖其點了點頭,旋即看向了其他幕僚,淡淡地吩咐道:“又要勞煩諸位了,我過幾日要親自巡視喜峰口,如有京城文書,請徐先生居中代轉;軍械及糧秣多少,請劉先生隨時前去查驗;子緒,標下左營游擊吳惟忠此次我不帶,你多去見見他;文章和國為與我同行。我會在明日聚將時正式分派,屆時三屯營總兵府事務,由協守三屯營的副總兵史宸攬總,你們不要露出口風,先準備。”
這一系列稱呼中,有的是先生,有的直呼其字,有些則是稱呼名諱,代表著這些人跟隨戚繼光的時間以及資歷各不相同。等到五個幕僚立刻答應一聲各自回去準備,戚繼光才用有些復雜的目光瞅了一眼汪孚林,繼而頷首示意人跟上自己。
直到出了這座節堂,踩在地面一兩寸厚的雪上,戚繼光才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就和我一塊去喜峰口。這樣的天氣,對于北人來說司空見慣,對于南人來說卻很難受得了。”
汪孚林當然不會去問,夫人前來和大帥團聚,你卻為何跑去喜峰口這樣的愚蠢問題,直截了當謝過這番好意。然而,下一刻戚繼光卻又問道:“此去喜峰口,你還要帶你那小妻子”
面對這么一個問題,汪孚林想都沒想就開口說道:“若我去她留,她定不放心,況且她能騎馬,又有足夠的自保能力。我如今還不是朝廷命官,也并非軍中將士,此行也并非奉朝廷欽命,既然大帥通融容我同行,還請大帥再通融一下,讓她女扮男裝跟隨。”
“不怕被人看破,風言風語傷及你前途”
“別人真要說,我也沒辦法。若她是深宅婦人,不能騎馬,蓮足不利于行,我當然不會帶個累贅,但她騎術比我還精通,武藝也絕不遜于我那點三腳貓功夫,既如此,我當然得趁著還沒出仕之前,攜妻一觀九邊形勝,因為日后,也許我也會碰到和戚大帥一樣,不得不和她分居兩地的時候。”
戚繼光想到汪道昆從來就不是顧念兒女私情的人,沒想到侄兒卻如此特立獨行,不禁啞然失笑,最終淡淡地說道:“也罷,當年胡公蒙冤下獄,我不曾有只言片語為其說話,如今先小小還他一個人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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