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盧龍塞,煙塵飛至今。
從漢、晉、南北朝到隋、唐、遼、金、元,不論現在叫潘家口還是從前叫盧龍塞,全都是兵家必爭之地。而由于喜峰口有官道通關外和關內,而潘家口自元以后卻沒有官道,從前內外聯通的道路漸漸荒廢,此地駐軍也就漸漸只能走長城經喜峰口入關。關城是夯土所筑,總計不過里許,乃是戚繼光上任之后才重新修了一遍,駐守此地的把總路懷遠麾下總共不過幾百號人。
因為潘家口進出交通斷絕,將士進出全都得走喜峰口,從喜峰口到潘家口這一段重修的百里長城也和從前一樣,頗為平緩,可供騎馬,進墩臺時則下馬牽引步行。汪孚林一路過來,約摸數了數,就發現從喜峰口經長城到潘家口這段路,總計二十一座墩臺,每座墩臺都有臺軍駐守,戚繼光沿途過來考較哨守條約,傳烽之法,就沒有一個臺軍的回答出紕漏,不但他大為欽佩,就連沈家叔侄也全都贊口不絕。
清晨天不亮就出發,這一路走走停停,等一行人抵達潘家口時,已是傍晚時分。把總路懷遠親自迎接,把眾人迎進了關城。汪孚林就只見的這關城直通長城,并無其他進出通道,小小的關城里除卻營房,以及少之又少的幾個鋪子,再不見任何商人跡象,顯見這種交通斷絕之地,不是商賈們青睞的地方。果然,路懷遠在見了戚繼光之后,言談之間也多有抱怨,說是在此駐守的軍士多為受罰又或者充軍而來,隊伍不好帶,尤其是快過年了,關城中卻物資匱乏。
汪孚林不禁瞅了一眼身后,這才想起鐘南風這次沒跟來,應是沈端擔心那夯貨再胡亂說什么,把人留在喜峰口調教幾天。要是那個在喜峰口都混得慘兮兮的家伙之前被發配到這更加艱苦的潘家口,只怕早就被逼瘋當了逃兵。而在他身后,沈懋學則是和沈有容交頭接耳,汪孚林只聽作為侄兒的沈有容小聲說道:“這種地方的兵馬應該會換防的吧?若是長年累月在這里鎮守,鐵打的漢子也受不了。”
沈懋學沒好氣地白了沈有容一眼,這才若有所思地低聲說道:“可即便換防,若是潘家口被當成懲罰有罪士卒,又或者充軍犯人發配的地方,一直這么下去,軍紀渙散,出現逃兵恐怕是不可避免的事。等等,說是內外交通斷絕,但從潘家口往南,就是一馬平川,有山也不過小丘陵,我記得弘治年間和嘉靖年間,蒙古兩次興兵就是從潘家口入關。這里只是沒有官道,并不是不能走。按照道理,不至于真的就商賈斷絕。”
到底是兼修文武的東南名士,連這些都記得挺牢!汪孚林見沈懋學一句話就點到了根子上,不禁心中一動,果然就聽到前頭戚繼光沒有搭路懷遠的腔,只是看著關城南面城頭道:“那邊的木架子,應該是放吊籃上下城墻的吧?”
只是簡簡單單一句話,路懷遠一張臉登時僵住了。潘家口只有防御的職責,并沒有探敵的職責,就算探敵,那也是依靠長城上的墩臺,根據臺軍望敵人數,用烽火和放炮來通知敵軍數量,并不在于什么斥候。再加上進出全都走喜峰口,吊籃這種讓人進出城的東西根本就沒必要。他在得到消息后緊急通知了城中那些商鋪關門躲避,可竟然偏偏忘了拆掉吊籃上下的木架子!
此時此刻,即便是站在寒風中,他仍然覺得腦門有些出汗,不知不覺低聲下氣地說:“關城里畢竟太過封閉,有時候下頭弟兄們要到臨近村鎮采買東西……”
說到這里,他自己都說不下去了。戚繼光到了薊鎮雖不像在東南那樣治軍嚴格,可軍紀也同樣不是開玩笑的,要是被質問可有滋擾鄉民,那怎么辦?
好在戚繼光點到為止,并沒有繼續追問下去,路懷遠總算是如釋重負。而跟在后頭的汪孚林暗自思忖,怪不得汪道昆說戚繼光馭下有術,這點到為止就算是一招。果然,進了路懷遠這個把總的官署,戚繼光再也不曾追問其他,檢視了一些各種文書,又在將卒集合之后,清點人數,他甚至都沒有訓話,只是讓人分發了這次帶來的各種干菜。對于北地來說,這是比肉干更加受歡迎的東西。
下頭將士高高興興領這些過年物資的時候,汪孚林卻和沈家叔侄站在北墻眺望那白茫茫一片。這種隆冬時節,對于尋常百姓來說當然是恨不得窩在家里,但對于馬背上的那些游牧民族來說,卻并不是什么不可逾越的天塹,趁著灤河封凍掀起戰火,在戰略上來說反而很正確。當然,真的要打,薊北長城的每一處關口都可能遭到襲擊,并不局限于潘家口這一個地方。
至于南墻那邊的吊籃,是不是讓商賈入城,北墻吊籃,是不是用于去蒙古販貨,戚繼光都不管,他們當然更管不著。無論汪孚林還是沈懋學,都沒有越俎代庖上書言事捅破這種窗戶紙的意思。朝廷都沒辦法完全禁絕的事,他們又能怎么著?
回程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一早,汪孚林分明看見,路懷遠親自送行的時候,臉上滿是殷勤的表情。這兩天戚繼光自始至終就沒有對人介紹過他和沈家叔侄,路懷遠只當他們也是幕僚,汪孚林當然不會去顯擺,沈家叔侄也三緘其口,真正的兩個幕僚誰都不做聲,路懷遠哪里知道其中玄虛?
就在剛剛上馬之前,汪孚林還收了路懷遠私底下的一份厚禮。并不是銀子,而是一本用油紙包裹的書,他這個不識古籍善本的拿去問了沈家叔侄,卻發現他們也都有份,用沈懋學的話來說,約摸價值百金之數。
對于一個每年束脩大概也就百兩左右的幕僚來說,可稱得上一份厚禮,更重要的是不像送金銀那樣俗套,顯出了一分別樣的雅致。
但既然不是幕僚,汪孚林總得對戚繼光打個招呼,這位薊鎮總兵卻吩咐他定心收下。等到通過一處墩臺的時候,戚繼光有意暗示他一同落在了隊伍的最后。他雖說不解,但還是照做了。
“路懷遠這樣懷有私心的將領,在整個長城沿線各口子的關城將領中,絕不是獨一無二。然則我不可能要求每個將領都一心一意兩袖清風,因此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一點,上次南明兄過來巡視的時候,我就對他說過。薊鎮雖不如遼東苦寒,但畢竟艱苦。所以,就和高新鄭公當初用殷正茂殷公一個道理。”
高拱是說過,寧可多給殷正茂軍費,寧可殷正茂貪污,但只要能夠收拾得了爛攤子,打個大勝仗,那就行了!
“所以,我上任以來,薊鎮的賬本,一年一燒,這是首輔和如今的兵部尚書譚公全都默許的。”
如果不能打點好往來的牛鬼蛇神,尤其是某些御史,還有籠絡下屬,他這總兵就算有上層支持,能當得這么順心?更不要說,他自己還要養家眷過日子,沒有委屈自己吃糠咽菜的習慣。他不是俞大猷,做不到那樣的廉潔奉公。
汪孚林不知道戚繼光為何獨獨對自己說這個,若說是讓他帶話給汪道昆,卻也不大像,畢竟以汪道昆和戚繼光的交情,之前又來過薊鎮巡視,這些東西應該早就知道。他隱約覺得,好像和之前戚夫人王氏跑到自己這里來大鬧了一場有關。盡管理應只有他們這幾個當事者,但事后王氏有沒有找戚繼光繼續大鬧一場,這他就不知道了。但最難堪的一面給他知道了,戚繼光既然不能滅口,看在汪道昆面子上,把他真正當成自己人也不奇怪。
“這次從喜峰口到潘家口,你那媳婦沒有跟從隨行,你可知道是為什么?”
戚繼光突然問這個,汪孚林頓時覺得很納悶。小北昨夜啟程前夕的反應確實很奇怪,道是什么身體不大舒服。可他怎么想怎么覺得詭異,因為認識朱宗吉這位太醫院國手,他對于自己夫妻倆的身體清楚得很,全都是好得能打老虎。而從京城啟程之后,他在房事上也比較有節制,畢竟出門在外弄出個意外的孩子那就麻煩大了。所以,他早上啟程時,思忖身邊有沈家叔侄隨行,又是跟著戚繼光,就索性把碧竹和其他隨從都留給了小北。
此刻,他猜測著戚繼光問這話的緣由,佯裝疑惑地說:“難道不是不太舒服?”
“我們到了喜峰口之后,打算啟程去潘家口的前一天晚上,內子命人送信過來,說是打算返回登州。我們夫妻相見不如不見,她卻希望小北能去送送她。雖說夫妻之間已經相敬如冰,但我思來想去,還是對你家媳婦說了一聲,沒想到她爽快答應了,甚至還對你說了個謊。想當初內子年輕的時候,也和你家那媳婦一樣執拗而天真。”
聽到戚繼光如此回答,汪孚林忍不住愣了一愣。想想汪道昆同意小北跟著自己到薊鎮來,不無希望她勸一勸王氏的意思,可那天晚上和那位一品夫人打過交道后,他完全不覺得已經偏執到偏激的王氏是能夠勸回來——當然,戚繼光也不是沒責任,要是和汪道昆那樣,只因為要延續子嗣而納一個妾,也許王氏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如今這樣夫妻雙方全都帶著情緒分居兩地,哪怕曾經有多深的感情,也肯定化成了烏有。
因此,他沒有對戚繼光托小北去做的事情發表任何意見。可到傍晚回了喜峰口關城參將署,他還來不及去打探小北是否從三屯營回來了,就只見這里赫然一片亂哄哄的景象。戚繼光面色登時冷峻了下來,可喜峰口參將沈端卻不見蹤影,還是之前沈端派給過汪孚林的一個親兵匆匆趕來報信。
“大帥,是十幾個充軍的南人在軍中與人械斗,傷了八九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