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難之前,朱元璋將自己一系列年長,性格又比較剛強的兒子分封在了北面,后世常常將這些親王稱之為塞王。
然而,這些塞王的結局卻各不相同。燕王朱棣篡了侄兒朱允炆的皇位,登基成了永樂天子;寧王朱權被朱棣裹挾了一同造反,事成之后卻反而失去了朵顏三衛,又被丟到了江西南昌封地,郁郁而終;谷王和代王雖依舊在宣府大同,然而早就成了混吃等死的閑王;而當年建文二年便渡海回到南京的第一代遼王,則是在靖難之后被移到了張居正的老家江陵府,目前這一任遼王業已被廢為庶人,所以如今遼王這個爵位至今也還空落著。
而如今遼東廣寧城西北隅,洪武年間那座遼王府在二百年時光的變遷下,只余下了當初的地基。因為地勢很高的緣故,民間將其稱作是萬紫山,以訛傳訛,叫萬翠山又或者萬字山的都有。至于為什么會用這么一個萬字,廣寧人也誰都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只有人私底下傳言,初代遼王朱植興許也有過那么一丁點異志。因為這里乃是昔日王府地基所在,即便舊日痕跡蕩然無存,偶爾也有文人墨客到此憑吊,就連本地的讀書人,也往往會選擇這里聚會。
畢竟,雖說城外還有遼代好幾位帝后的合葬墓,可出城踏青畢竟可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麻煩,哪里比得上城里安全。
遼東直面蒙古和女真,本來就有尚武之風,讀書科舉的風氣遠遠不比東南,甚至河南陜西之地也比這里安定。如今這中原春暖花開的季節,萬紫山上只不過稍微有點綠意,各處轉悠的寥寥幾個讀書士子幾乎人人佩劍,間或吐出的也不是什么圣賢文章,而是尚未從遼陽回來的遼東總兵李大帥在古勒寨又打了個多大的勝仗,又有哪幾個將軍被分到了某某地方。
而這會兒,其中一行五六人的隊伍中,走在最前頭的弱冠少年登頂之后,也回過頭來對其他人笑道:“這廣寧城里別的不說,官府實在是多得讓人瞠目結舌。除卻遼東巡按御史、副總兵官署、遼東都司在遼陽,這里有遼東總兵府,下轄標兵左游擊,然后是廣寧衛、廣寧左衛、廣寧右衛、廣寧中衛、廣寧備御都司、后屯備御,再加上遼東巡撫的察院,還有按察分司,林林總總加在一起,各種官署就要占了半座城。”
說話的正是汪孚林。他們一行出山海關之后,因為路上漸漸好走,又是官道,相比之前動輒翻山越嶺的行軍道何止快一倍,行程自是輕松不少。而眾人一路走來,就只見沿途所見較之薊鎮邊墻附近堡寨林立的架勢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可以說一句夸張的話,進了遼東之后,正常的村鎮還不如這個堡那個寨來得多。而種田的農人當中,十個當中九個都是有軍籍的。故而這里一切都是軍管,完全沒有任何府縣的建制,只有各種衛城又或者千戶所,百戶所。
而這種體驗在進入廣寧城之后,達到了頂點。
廣寧城東西南北總共六道門,東門永安門,東南泰安門,南面迎恩門,西邊則是拱鎮門和西一門,北面靖遠門,城池四面都建有高大的角樓。而就像汪孚林剛剛說的那樣,廣寧城中衙門密布,其中最最宏偉壯麗的,自然便是遼東總兵府。也許是因為正統年間設立的時候,還周顧到昔日遼王府畢竟是王宮規制,故而沒有將遼王府就地改建,而是另外造在了城中東南隅,歷經一任任總兵修葺,如今在廣寧城內無可比擬。
然而,遼東總兵李成梁如今卻不在廣寧城中。這并不僅僅是因為隆慶元年新定下的制度,和山西寧夏等地防秋之日總兵移駐如出一轍,定在每年冬月也就是十一月,遼東總兵移駐遼陽,調度防御,應援海州、沈陽,開春再回歸廣寧;而是因為在前一年十月,建州女真都指揮王杲勾結土默特人和朵顏三衛中的泰寧衛,寇遼陽及沈陽。李成梁親自率軍出擊,雖大敗王杲,攻破古勒寨,卻尚未班師歸來。不止李成梁,遼東巡撫張學顏也還沒回來。
據汪孚林等人進城后打探到的消息,如今這時候,李成梁大破古勒寨后,應該正在從遼陽啟程回返廣寧的路上。既然正主兒不在,他們也就樂得東走走西轉轉,把人都遣散了四處走走打探消息,沒幾日功夫,他和小北就與沈家叔侄一塊把城里各處官署門前先給轉了一遍。
這其中,廣寧城的按察分司官署,可以說是這一路上少有的帶點文官性質的衙門了。
之前汪孚林這一行人剛剛在按察分司門外參觀了一番。經歷頗多,很了解官衙運轉情況的汪孚林和門子攀談了一陣子,打探到了里頭那位分巡道的官職全名——分巡遼海東寧道,兼理廣寧等處兵備屯田事,山東提刑按察司副使。總共二十七個字,就這么長。這也算是大明不少地處邊鎮要沖之處,分守道和分巡道的特色了。
乍一看,遼東的官卻掛著山東的銜,似乎很難理解,然則只要想想當初葉鈞耀那個分巡道也是隸屬于浙江按察司就能明白,這是大明朝的新鮮發明之一,寄銜。北直隸和南直隸的分守道分巡道,都是這樣寄銜于周邊各大布政司按察司,因此完全屬于軍管的遼東,分守道、分巡道以及兵備道則寄銜于山東布政司和山東按察司,但在行政上,卻是直接歸遼東巡撫管理,而且分巡道帶管廣寧附近的兵備,分守道則帶管遼陽附近的兵備。
所以說,不是多項全能,經驗豐富的官員,根本沒法勝任在遼東當道臺。
除卻他們之外,廣寧城中還有管糧通判、撫民通判再加上課稅司大使,戶部管糧郎中,扎堆在一個沒掛牌子的官署一塊辦公,全都在名義上隸屬于山東,這幾個民政衙門的三班六房吏役也同樣如此,專管各種賦稅。
而沈懋學更在意的不是官署,而是儒學,此刻就接了汪孚林的話茬道:“官署多,儒學卻荒廢得很。廣寧衛學里頭幾乎沒個人影,雖說這年頭的生員未必都在儒學里呆著,可冷清到這個程度,門子幾乎一問三不知,卻實在是少見。”
聽到沈懋學這話,沈有容雖說連個秀才都沒考出來,但家里長輩同輩幾乎都曾經當過生員,他自然能猜到叔父在想什么,當即忍不住反駁道:“叔父,話不是這么說,遼東本來就是軍戶屯田,少有民戶,再加上其地苦寒,又不像東南那樣富庶殷實,能供得起讀書人的人家當然就少。就算是生員,可既然在軍籍,就沒那么自由。不說別的,當今遼東總兵李大帥,當初不是四十歲還是生員,沒錢到京師去襲封世襲指揮僉事的軍職,結果還是那時候的遼東巡按御史出錢資助的?如今春暖花開的時候,說不定那些家境貧寒的生員還得幫忙下地干活,未必就真的是荒廢學業。”
汪孚林見沈懋學被沈有容這么一頂,卻不怒反笑,頓時想到自己和汪道貫當年在豐樂河邊相識的情景,說起來汪道貫和他相處的時候,他也常常頂撞汪道貫,兩人也不怎么像叔侄,畢竟他這個侄兒很沒當侄兒的樣子。不過,沈有容總比他要像侄兒些。果然,下一刻,看到叔父但笑不語的沈有容就趕緊賠禮道歉了,沈懋學就開始順便敲打起了侄兒。旁觀的他笑著抓了小北的手,悄悄退到一旁一塊還算干凈的大石頭上坐下。
自從出了山海關,小北把汪孚林的言行舉止都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奇怪:“自從進了遼東,你就一直在打聽那位李大帥,怎么,是怕他桀驁濫殺的名聲在外,不好相處?”
“我一不是去和這位李大帥搭班子的遼東巡撫,二不是去給人挑刺的遼東巡按御史,三不是分守道分巡道兵備道,我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小進士,擔心什么和人相處?”汪孚林知道小北是在關心自己,可有些事情哪怕是親近如妻子,他也不能說得太多,當下就笑了笑說,“雖說不能像見戚大帥似的,憑著伯父的名聲就無往不利,可想當初叔父巡視薊遼,遼東一樣是去過的,我怕就怕他結下什么冤仇卻沒告訴我,現在確定沒什么過節,我就可以放心了。”
“伯父這么看重你,要真的和人家有過節,還會不提醒你?你不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騙我,不說就不說!”
小北沒好氣地冷哼一聲,突然耳朵一動,眼睛迅速往另一個方向看去。果然,就只見一行四個人從一條小路拐角處出現,正好和他們迎面對視。頭前一個年輕人二十出頭,身材高大,顴骨很高,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下頜蓄了一叢濃密的黑須,身后其他三人仿佛像是隨從。看到汪孚林這邊幾個人的裝扮時,他明顯皺了皺眉,隨即就徑直大步走上前來。
“你們幾個不像是廣寧本地人,是從哪里來的?”
這樣居高臨下的口氣,沈有容頓時有些不服氣,但沈懋學一個眼神就制止了冒失想要答話的他。因見汪孚林微微頷首,顯然是讓年長的他來和對方接洽,沈懋學也就沒有拒絕,當即走上前去:“我是南直隸寧國府宣城人,今科落第,就帶侄兒和幾個朋友到邊鎮走走,也好多些游歷。”
“朋友?”來人往汪孚林和小北瞥了一眼,目光落在了他和小北的佩劍上,隨即又看向了沈家叔侄,見四人全都佩劍,兩個家丁亦是帶著兵器,他就哂然笑道,“聽說南邊的讀書人大多手無縛雞之力,沒想到出門也會帶劍裝個樣子。這劍你們會用嗎?會用就耍兩招給我看看。”
面對這樣輕佻的口氣,沈有容已經是漲得臉色通紅,可看到沈懋學和汪孚林全都沒事人似的,就連小北也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他不由得使勁壓下了怒火,心里盼望著叔父用點真本事讓對方瞧瞧。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沈懋學竟是解下劍,送到了那年輕人面前。
“聽公子的口氣,應該是此中高手,何妨讓我等開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