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沈陽小東門外官道。便裝打扮的李如松只帶了一二十個家丁,就仿佛尋常將門子弟似的,樂呵呵地給汪孚林送行。好一番客套話之后,他又對著傷勢尚未痊愈。面色蒼白的舒爾哈齊恐xià了幾句。等到王思明一如之前幾日那樣把人綁在背上,讓李二龍幫他們倆一塊上馬,而后汪孚林又在馬上招手告別,隨即一抖韁繩疾馳了出去,一行十幾人漸jiàn跟上,不消一會兒就已經成了官道盡頭的小黑點,他方才嘿然笑了一聲。
這時候,身邊的家丁頭子忍不住問道:“大公子,汪公子這些人如此跑去撫順馬市,肯定是進不去的,您怎么……”
“怎么不提醒?我李如松又不是那些一門心思想著做生意撈錢的將門子弟,我當然沒想到這些。”
李如松斜睨了一眼,見人立時閉緊嘴巴再也不敢多說了,他方才似笑非笑地說道:“不過撫順關那些守將都是會撈錢的,如果汪孚林會做人,當然也能夠進qù,但少不得要被盤剝一回。等過幾日,被人提醒方才想起來的我親自趕到,這樣就行了。到時候呢,想要在撫順馬市撈桶金子的汪孚林就欠了我一個大人情,我再順手指點他,弄幾個女真降人向張部院交差,如此兩全其美。”
張學顏吩咐汪孚林的那件事,除卻李成梁之外,李如松就只對身邊這個很信賴的心腹說過。見其立刻領悟了過來,慌忙連連點頭,他方才輕輕舒了一口氣。一回頭卻看到不遠處的努爾哈赤正眼神怔忡地看著汪孚林那一行人遠去的方向。
也難怪。過了撫順關。那就是建州女真的地盤,王杲沒了,建州女真左右衛那些野心家也該揭竿而起了,其中就包括這小子的祖父!只是到現在為止,他還不能確定,那一回這對女真兄弟的蹩腳戲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有足夠的耐心等,也有足夠的自xìn掌控他們。
在如今這個年頭。帶有撫順這兩個字的地點,遼東總共有三個。一個是沈陽東面八十里左右的撫順所,也就是通俗意義的撫順城;一個則是撫順所四十里開外的撫順關;至于撫順馬市,則是在撫順關城東門之外。
撫順城在沈陽城東面八十里處,環城三里,挖有深一丈,寬兩丈的護城河,原本有兩座城門,但因為嘉靖之后,建州女真常cháng犯邊。其中一座城門便在嘉靖十六年后廢棄,如今整座城池只開有一座迎恩門。而駐扎在城中的撫順所乃是千戶所。駐軍千余人,盡管和沈陽城中駐軍相當,因為再幾十里外便是遼東長城,正當建州女真的要沖之地,城中的居民以及商人較之沈陽就要少一些,大多都是要去撫順馬市交易的商人。
傍晚時分,街面上更是早早就沒了行人,哪怕天色逐漸黑暗下來,仍jiù時不時就有馬蹄聲從大街上傳來。這是在廣寧遼陽乃至于沈陽都很少見的一幕,故意晚上留在客棧大堂中打算打探消息的汪孚林卻發現,在座的客人大多是一副習以為常的表情。此時此刻,沈有容便忍不住問道:“都已經這么晚了,還有人在大街上跑馬,難不成是東邊又有什么緊急軍情?”
“屁的緊急軍情。撫順城里,誰說話都比不上徐千戶。他那弟弟就愛在夜里跑馬,別人就算再有怨氣又能怎樣?”
“這還是現在,想當初古勒寨那個王杲最最囂張的時候,撫順城里不到黃昏就宵禁了,可這位還是照樣晚上出來跑馬。只不過,那時候大家卻都希望這位還出來跑馬,因為他能有心情出來,就說明撫順城至少還是平安無事。總算大帥厲害,王杲死了,撫順也能有幾天太平,撫順馬市也總算是重開了。”
“重開有個屁用,誰不知道女真人要來馬市交易,需要的是朝廷當初發下去的那些敕書,而咱們要去馬市互市,需要的是巡撫衙門的許可。總共就只有那么點數目,僧多粥少,哪里夠分?后日就是馬市的正日子,咱們要是連關城東門都出不去,就意味著進不了撫順馬市,這大老遠的一趟就算是白來了!又要喂飽那些胃口越來越大的邊將,真是晦氣!”
“還不如去寬甸呢,那邊雖說已經出了邊墻,又是新造的堡,稍有不慎就興許會遇到南關棟鄂部犯邊,可富guì險中求,去的人也應該少。”
沈有容沒想到自己只不過是拋出了一個問題,四周圍就七嘴八舌說了這許多,登時有些發愣。因為撫順城中客棧有限,又正值馬市前夕,所以他們這一行人把這家客棧剩下的所有五間屋子都給包圓了,總算是住下了,這會兒大堂里張張桌子坐滿,他和沈懋學就與汪孚林擠在一塊。他家境殷實,對于賺錢二字絲毫沒有什么體會,聽著這亂糟糟的聲音,突然只聽沈懋學對汪孚林問道:“世卿,聽這說法,撫順馬市還不是人人能去的,這許可怎么辦?”
沈懋學說話的聲音并不大,旁邊卻有耳尖的人聽到了,頓時冷笑道:“喲,這里還有新手來碰運氣的啊?那可就別白費勁了,遼東看著遍地是黃金,開原、廣寧、撫順,包括東南面新開的寬甸,到處都是可供各種交易的馬市,可要進qù,那門檻可不是高一點點。首先得有軍中的關xì,否則你根本就別想立足,一路上也甭想太太平平把貨給運進山海關,當然最關jiàn的是那一張許可!”
“是啊,一張許可就可以帶六個人進撫順馬市,那可是價比千金甚至萬金!可那只有巡撫衙門才能開得出來,張部院那是什么人,比李大帥還要強勢,說一不二的角色,那門路根本就走不通。據說之前那些拿到許可的,不是在這兒雇了佃戶屯種民田,就是捐納了軍資,拿到了義民的頭銜。總而言之,大家都說了,李大帥那一關都比張部院那一關好過!”
聽到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插了進來,無非是告訴自己這些人,就別癡心妄想去撫順馬市湊熱鬧了,汪孚林當然能夠理解這些人想要少個競爭者的心理。他按住了有些急躁的沈有容,笑吟吟地問道:“既然這許可那么難得,各位又打算怎么去?”
此話一出,四周圍卻沒有答話的聲音,顯然眾人對這個問題都諱莫如深。可就在這時候,角落里卻傳來了一個有些斷斷續續的聲音:“這……這有什么難的!走……走通撫順關守將的路子,從關城東……東門進撫順馬市交易,把所得分……分潤出去三成,那就行了!”
“耿老三,你對外人胡說八道什么!”
“胡說……八道?嘿,我不胡說怎么著?最初是兩,兩成,后來是兩成半,現在……是三成,回頭什么……什么時候變成四成,五成也說不準!”
角落里一個醉漢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在眾目睽睽之下又一仰脖子灌了幾口酒,隨即才醉眼朦朧掃了眾人一眼:“叫別人別去撫順關,你們怎么非得去?”
眼看著此人就這么東倒西歪回房去了,大堂里的其他人仿佛也沒了談興,須臾就三三兩兩各自散去。正當汪孚林也準備起身回房的時候,突然只聽見身邊有人開口說道:“撫順馬市那地方你們要是沒去過,回頭小心些。遼東這地方沒有王法,只有軍法,張部院上任這幾年才好些,可依舊是咱們大明少有的文官得讓著點武將的地方!要是出不去關城東門,你們就盡早回去,在這種地方逞強是要出人命的。”
“多謝這位兄臺好意。”見說話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汪孚林立刻笑著拱手道謝,見對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他就順勢指著身旁一個空位道,“實不相瞞,我們是打南方來的,與其說是一門心思想要發財,還不如說是代家里人來探探路子。剛剛那些人對我們冷嘲熱諷,兄臺卻不吝提醒,能不能再對我們說說,撫順馬市那邊究jìng怎么個情景?”
當經過那位自稱遼陽大族羅氏子弟的青年接下來一番科普之后,汪孚林方才算真正明白,撫順馬市那早已是形成了一個個利益群體的地方,幸虧他對李如松完全是信口開河,并不打算去分一杯羹,否則非得跌得頭破血流不可。畢竟,強龍不壓地頭蛇,他在遼東兩眼一抹黑,基本上不認識幾個人,李如松那曖昧的態度也顯然是靠不住的。
回到自己那院子之后,沈懋學先把沈有容給轟了回房,隨即才有些不安地問道:“世卿,要是撫順馬市都進不去,要出撫順關更是千難萬難,那之前的想法就有點難了。”
汪孚林看了一眼沈懋學,隨即從袖子里拿出了一個細小的圓筒。見沈懋學接了在開,取出那卷紙后,就著窗戶上那昏暗的燈光以及天上的月色展看,最后抬頭時,赫然滿臉驚詫,他不等對方發問就嘆了口氣道:“這樣的許可我總共有十份,撫順馬市要進qù易如反掌,可沈兄你看看,張部院給我的竟然是這么多!”
盡管他身邊有個精通番語的范斗,但范斗從前也只僥幸進過撫順馬市兩次,里頭一些交易的情況對他大略介shào過一些,也提過進qù要許可,但因為自己身上揣著整整十份張學顏聽給的許可,他壓根沒想到這東西竟然如此金貴,而這些人口中發放許可時苛刻到極點的張學顏就這么隨隨便便給了他!那可不是一份兩份,而是十份,他怎能不犯嘀咕?他眼下簡直想找份真的許可來對照一下,免得張學顏真巡撫卻給假貨坑了他!
話說回來,剩下那十五道給女真人的敕書,他又該找誰去驗?據說這種東西丟在女真人當中都要引起滅族之戰的!這真的是燙手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