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明這輩子被人痛罵,甚至痛打的次數都不計其數,但被人稱贊卻屈指可數,尤其是他伺候時間最長的王杲,在他的記憶中就從來沒有稱贊他的時候。做得好是應該的,做錯了就該打,沒有其他的選zé。因此,聽到汪孚林這一聲稱贊,而且還直呼沒有辜負那名zì,他心里別提多高興了。哪怕是接下來汪孚林仍然授意他按照舒爾哈齊的吩咐去做,又囑咐了他好一通,他卻沒有半點反感和對抗心理。
因為汪孚林授意李二龍假扮李如松身邊的親兵,去幫他一把!他之前那些日子一直很受到李二龍的照顧,既然不是獨自一人出馬,而且汪孚林一行人也在這撫順馬市,他心里就安心多了。
等到進入撫順馬市,羅世杰主仆三人趕著去交易,看看有沒有可能趁著女真人快要回程的時候,撿點便宜,沈懋學拉著沈有容聲稱去看看熱鬧,也跟著一塊去了。王思明和李二龍瞅準機huì,借口四處看看,悄無聲息沒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這下子,汪孚林身邊就只剩下了趙三麻子和鐘南風范斗三人,以及帶著幾個親兵在旁邊美其名曰隨行保護的李曄。當然,李曄一直很注yì地用言語來解除對方的警惕之心,卻沒想到底子早已經泄露得差不多了。
今天這種場合,再加上既然發現范斗的仇人在這,李曄這個人顯然又有點問題,小北當然不會貿貿然跟著到撫順馬市來湊熱鬧,卻讓趙三麻子給汪孚林捎來了話。這會兒,趙三麻子對汪孚林小聲把那番話都給轉述了之后,少不得沒好氣地瞪了范斗一眼,又瞅了瞅后方不遠處的李曄。這才又低聲說道:“姑爺,小姐說她會想辦法打探一下那個李千戶的底。您這逛一圈之后,也不要逗留太久,最好盡早回去。”
怎么就這么湊巧,努爾哈赤和舒爾哈齊兄弟的祖父和父親今天也正好就在這!舒爾哈齊還讓王思明去給兩人傳話,這不是一時半會就能結束的!
汪孚林掃了一眼旁邊的范斗。見其已經耷拉了腦袋,他便沒好氣地說道:“是別人找你麻煩,不是你找別人麻煩,這是沒辦法的事,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抬起你的頭。好了,我就會那么幾句建州女真的話,沒法現學現賣。你給我打起精神,否則我就成了聾子啞巴了。”
范斗不意想汪孚林竟然也沒罵他招禍惹禍,此刻登時回過神來,如釋重負,當即連聲答應,接下來便強打精神在前頭帶路,又少不得一路走一路解釋。
撫順馬市的規矩是,女真人帶來交易的馬匹。先由官府挑選進行收購,按照上上馬。上馬、中馬、下馬、馬駒四等進行交易。明初的價格是,最好的上上馬能夠換到米五石,外加絹和布各五匹,這價格延續到現在,大多只是小小的波動。放在東南這價格簡直是開玩笑,但撫順馬市馬最多。糧食和布絹卻是急需品,故而兩邊誰都不嫌棄這價格有什么不合理。
而這用于交易的市本,也就是本錢,是由朝中太仆寺直接發下來的。至于直接管理撫順馬市在內遼東各馬市的,乃是本來應該只管遼東各處牧監的遼東苑馬寺卿。然而,這位苑馬寺卿早已不是負責馬政的頭頭,身上還帶著一大堆官銜。因為其官銜全稱是,整飭金復蓋等處地方兵備,兼管屯田,遼東苑馬寺卿,兼山東按察使僉事。
正因為朝廷收購馬匹都是用實物的形式,因此在撫順馬市這種地方,以物易物倒成了主流。汪孚林時不時看到兩邊服色迥異的人在那用嫻熟的建州女真方言進行交流,而他能夠聽懂的,也就是從范斗那學到的一些詞語。
這時候,他突然想到了之前遇到的那些商人,不禁若有所思地問道:“若此地基本都是以物易物,那之前我們在撫順城遇到的那些商人大多輕車簡從。羅世杰他們也不過主仆三人輕裝上陣,他們這交易要怎么做?”
“金銀并非不管用,尤其在這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女真人急著先把帶來的東西賣出去,畢竟來撫順馬市交易的女真族酋,往wǎng都會在附近設有重兵,以防被人劫道,搶敕書,搶貨物。金銀容易攜帶,先將金銀帶回去,等到三日后開市的時候,再拿著金銀過來談價錢買東西,那也同樣可行。”
范斗一面解釋,一面卻忍不住想要去看背后的李曄是否在監視自己,好容易才硬生生忍住了:“當然,真正能賺大錢的,都是囤積了大量糧食、耕牛和布匹農具的商人,這里拿著金銀去換這些物資很貴,而拿著金銀去買女真人的貨,也會貴很多。當然,這個貴是相對于以物易物而言的,相比遼東其他地方還是便宜,當然對于山海關內的物價,就更是如此了。正因為如此,才有那么多商人愿yì千里迢迢跑到這里做生意。”
汪孚林在出了京師之前,特地兌了幾百兩黃金,如此分散到每個人身上,簡單好攜帶,關jiàn時刻也能用得著,畢竟銀莊票號剛剛鋪開,東南的網絡才不過剛剛建成,京師都還沒延伸過去,更不要說遼東,銀票那就是一張紙。可現在看來,這些硬通貨在撫順馬市上,卻就不比糧食農具耕牛之類女真最急需的東西了,不過想想羅世杰等人也是如此以錢買東西,可想而知在遼東籌集并運輸那些緊俏物資并不是什么易事。
所以,聽過范斗這些解釋,他少不得也準備買點好東西回去好送人。伯父汪道昆和兩位叔父不說,還有岳父葉鈞耀,再加上程乃軒家待產的媳婦,徽州府的爹娘姐姐妹妹外加養子等一堆親朋好友,老山參怎么也得來幾支吧,上好的貂皮得來幾箱子吧,鹿茸和那純野生的木耳得來上幾大包吧?
然而,范斗只是精通番語,并不怎么精通如何在撫順馬市這種地方買貨。更怕打眼被人騙,所以,汪孚林兜了一大圈,最后又找到了正帶著兩個仆人四處買買買的羅世杰,至于沈家叔侄,反而不知道去哪了。他把來意一說。羅世杰二話不說就讓他們跟在后頭,這一路過去,那端的是絕大手筆的掃貨,汪孚林跟在后頭,但只見羅世杰往wǎng是連珠炮似的和女真人說話砍價,不多時就是一字簡簡單單的吩咐:“買!”
托了這位遼陽羅公子的福,在太陽落山前這半個時辰,汪孚林就把臨時計劃要買的東西給備辦了一大半,其中包括兩支年份很足的真正野生老山參。放在后世可以算得上是寶貝的那種,其余小一號或小兩號的也收了七八支,有瑕疵沒瑕疵的貂皮收了一匣子,此外就是鹿茸,其他各種毛皮,一下子花了一百多兩黃金。
雙手當然是拿不下的,但馬市上最多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馬。他和羅世杰兩邊各買了兩匹下馬駝運東西。吊在后頭的李曄看到汪孚林和羅世杰出手就是黃金的大手筆,眼角忍不住直跳。但也就只能在心里腹誹敗家子,其他的心思壓根不想亂動。強龍不壓地頭蛇固然不錯,問題人家既然不是來壓人的,李曄這個地頭蛇自知見財起歪心是再蠢不過的勾當。
眼看天色不早,他還提早去知會了一聲,汪孚林自然從善如流地點頭答應返回。又跟著羅世杰去管理馬市的市易司按照貨值辦理了抽分,也就是交稅。這和之前那個醉漢林長豐說的孝敬并不是一碼事,而是正經的給朝廷上稅。被抽分的市值都是十取一,但估價的時候就得看臉了,這是給朝廷的錢。你后臺硬,也許一千兩銀子的貨就意思意思收你個十兩,可你要是啥后臺都沒有,十取一鐵板釘釘不說,而且很可能會被多抽個一倍。
因此羅世杰那是正兒八經十稅一,汪孚林卻只被收了個零頭。他知道這種時候要擺闊氣給全反而愚不可及,便笑呵呵接受了好意。
等到馬市西門,也就是關城的東門口,沈家叔侄和之前那個女真奴仆和一個隨從早已等候在了這里,再加上汪孚林這邊三人,羅家主仆三人,恰是全都齊了。見此情形,李曄輕輕舒了一口氣,連忙護送了眾人進關城的東門。
此時此刻天色漸晚,撫順馬市也已經開始漸jiàn清場,女真人自是從馬市的東門離開,而本地的商人也都經過嚴格盤查,從馬市的西門也就是關城的東門進城,不少人都要在衛城中逗留一晚上,明日再返回。所以,衛城中有很多專供來往商人休息的客棧旅舍,背后自然全都少不了軍方背景,一樣是上中下三等,從大通鋪到獨門小院應有盡有,甚至還有不少軍戶把自家閑置屋子又或者床鋪出租給客人,想要多掙幾個錢。
而李曄給眾人安排的地方,正是他自己的宅邸。作為這撫順關中僅次于守備的世襲千戶,實權把總,他的宅邸在這衛城之中可以算得上是數一數二,自然不是一般客棧旅舍能夠相提并論的,容納汪孚林這一行區區十幾號人綽綽有余。他含笑親自把眾人送了過去,這才說道:“聽說汪公子還帶了家眷,所以我預備了三個院子,兩大一小,小的那個汪公子帶著家眷單獨住,其余的人就請住在外頭那兩個大些的院子。兩個院子統共一二十間房,絕對夠住了……”
對于李曄的“豪爽好客”,汪孚林自然少不得謝過,就連之前買的東西,也都讓趙三麻子等人搬去了他們住的院子看管,送走了這位之后,他就立刻叫了王思明和李二龍來。一直到帶人進了那小院子,他關上院門,還來不及問二人見覺昌安和塔克世父子的經過,碧竹就迎上前來。聽到她低聲說的話,他的神情立刻空前凝重了起來。
“姑爺,之前我們剛剛搬進來后不久,就發現四周圍有人看著,而且他們知道小姐和我是女眷,安排的是這最靠里的院子,想出去打探消息,卻被他們千方百計推搪。小姐生怕那個李曄懷有歹念不放心,發現這里的圍墻就是李宅最靠外的圍墻,就和我悄悄翻墻出去。大概人家沒提防我們會武藝,所以順利出去了。小姐帶著我,拿了姑爺你的名帖去求見了撫順關的趙守備。
趙守備聽說您是汪侍郎的侄兒,見過李大帥,這一次還是跟著李大公子一塊到沈陽的,因為莫名其妙被李千戶迎進了家里暫住,心里沒底,所以差人見他問個究jìng,他立刻倒了一堆苦水,自稱被李千戶排擠得沒有立錐之地,苦不堪言,還說了一堆李千戶的惡行劣舉。他說,新任苑馬寺卿洪觀察正好到了撫順關,李千戶知道他不可能耽擱太久,故而在撫順馬市賬冊上蓄意拖延。這會兒,小姐隨趙守備去見那位洪觀察了,囑托我先回來稟告一聲姑爺。”
汪孚林忍不住嘴角抽搐了兩下。媳婦會高來高去翻墻的本事好也不好,好的是不會輕易被人困住,這不就見到一個關jiàn人物了?不好的是,小丫頭太過膽大包天,遼東苑馬寺卿那是從三品高官,不止管馬政,更兼金復蓋兵備道,是遼東文官序列中的頂尖高官,嚴格來說,品級僅次于遼東巡撫張學顏,還在其他分巡道分守道和兵備道之上,她去見人時該說什么?但這時候擔心了也是白擔心,他只能先按部就班,先顧好自己這一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對王思明和李二龍說道:“你們跟我進屋,把今天見人的事和我詳細說說。一個說,一個補充,不要遺漏掉任何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