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曄提供給汪孚林這一行人的三個客院,位于他家宅邸的西北角。汪孚林的小院在最里頭,有一道通向外間一個客院的院門,其余三面都是圍墻,而這三面中的兩面是院墻,再往外就是街道,所以圍墻相當高,也就只有小北這樣翻墻慣了,又常常備有趁手工具的方才能出去。
因為汪孚林明說了不要人伺候,李曄也沒勉強,所以汪孚林索性留著東廂房給碧竹,西廂房卻空著。至于外頭的那兩個院子,羅世杰早早提出要和沈家叔侄一塊,誰也不會不給他這個面子,因此他和沈家叔侄一行人住的是緊挨著汪孚林那個小院,汪孚林買的那些人參鹿茸貂皮也都存放在這里,兩個浙軍老卒看著。
至于最外頭一進就寬絡多了,封仲劉勃帶著舒爾哈齊住在東廂房,李二龍趙三麻子和王思明住在正房,鐘南風和范斗住在西廂房。對于這樣的分派,鐘南風覺得很不理解,這么多人里頭,他和封仲劉勃是最熟的,可自從在薊鎮這兩人被帶去見了汪孚林,回來之后就眉飛色舞精氣神大改,和其他人的關系倏忽間就近了,反倒是他成了孤家寡人。現如今跟他一起住的范斗是個平時三句話憋不出一個屁來的性子,又是遼東人,和他根本說不到一塊去!
因此,當有人敲門送熱水,范斗出去接了一下,緊跟著就回來說,有事要出去找汪孚林的時候,他最初沒太在意,可等人剛出門,他也不知道哪來的念頭,竟是起身到門邊上偷窺片刻,見人確實進了往里頭院子的那道門,他忍不住自嘲地一笑。
“要說我才應該是最早認識這位汪小官人的,到頭來我卻成了凡事都不知道的人!”
鐘南風忍不住走出門去,就這么坐在了門前,猶如石雕木塑一般一動不動,再次思量起了汪孚林給他的那兩個選擇。身在喜峰口,雖說托了汪孚林的福,他這才得以見到戚繼光這位向往已久的軍神,但在軍中時間長了,聽到的傳聞也很多,比如,戚繼光對下頭軍卒嚴格要求,自己平時的生活卻頗為奢侈,比如戚繼光常有揩油軍資等等……
這些流言蜚語他都可以不在乎,他又不是因為戚繼光清廉如水才崇拜的,是因為戚繼光乃是大敗倭寇的東南軍神,這才如此崇拜人家的。可最重要的是,薊鎮被戚繼光打造成了鐵桶,據說之前那一役之后更是和朵顏部達成了盟約,對方許諾永不犯邊。
這樣一來,他在薊鎮繼續呆著,那么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戍卒,根本就沒有仗可打,那他還有什么意義?可真的去爭取一個赦免回鄉……物是人非,杭州那邊的弟兄沒了他也已經活得很好,他這個把頭回去干什么,被人供起來嗎?
他深深地把腦袋埋在了雙手中,突然只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他愕然抬頭,卻發現范斗正從里頭那道門低著頭出來,看也不看這邊屋子一眼,竟是徑直往外頭那道門走去。見此情景,他幾乎沒有片刻猶豫就蹦了起來。這么晚了,不回房睡覺上哪去?他想都不想,直接躡手躡腳跟了出去。這原本只是他一時起意,可發現范斗在前頭走著,雖時不時在分叉路或者門洞口停下,但卻仿佛知道路途似的須臾選擇了一邊,他心下的疑惑和警惕就更深了。
如今是寄住在別人家里,若是主人有歹心,身邊再出個叛徒,那就真的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是繼續跟還是折返回去報信?可眼下還什么事都沒發生,報信的話他又該說什么?算了,還是繼續跟著,幸好他一路跟著的時候都做好了記號!
打定主意繼續跟的鐘南風登時更加小心了一些,竭盡全力把自己潛藏在陰影之中。好在范斗仿佛也有些心事,走路的時候自始至終垂著腦袋,從來就沒有往后頭觀察是否有跟蹤者。當這一路轉悠了約摸一刻鐘之后,他遠遠吊在范斗身后出了一道門時,竟發現眼前赫然是大街!這時候,他就貨真價實猶豫了起來。別說眼下這是在撫順關,就算在任何一個有城墻的城池,入夜都是有宵禁的,這樣在外頭亂走若是被抓到,一頓小板子打不死你!
到底還要不要繼續跟?
就在進退兩難的時候,鐘南風突然想到自己從前身為打行把頭,在杭州帶著弟兄們說打就打,那種窮的時候喝西北風,餓著肚子論英雄,有錢的時候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痛快。自從到了北邊,身為充軍的犯人一天都不得自由,他很久沒有隨性一回了!想到這里,他干脆把各種雜念全都排除了出去,小心翼翼繼續跟上。而這一次,卻是拿出了他混跡市井多年,隨時隨地都能隱藏自己的真本事。
兩個打行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火并的時候,可不是人們想象中的一味直來直去,喊打喊殺,常常也會設埋伏打悶棍,又或者引蛇出洞包抄老巢,這種事他沒少干過!
這一次跟蹤的時候,鐘南風終于發現,范斗并不是熟門熟路,而是路邊一直都有白色的記號,只是因為標記的地方相當隱蔽,所以他最初沒有發覺。如此一來,他干脆連沿途再做記號也給省了。也不知道兜了一個多大的圈子,他發現身邊經過的大多都是殘垣斷壁,半個人影都沒有,又遠遠看到前方似乎是個死胡同,不覺放慢了步子。果然,就只見范斗也停了下來,聲音沙啞地叫道:“我已經按照你帶的口信來了,范澈,你給我出來!”
“連一聲叔父都不叫,果然是沒規矩的家伙!”隨著這個陰惻惻的聲音,死胡同的盡頭,一個人緩緩從黑影中走了出來,等來到中央站定之后,就突然打了個響指。倏忽間,整塊地方猛然亮堂了起來,卻是一下子燃起了七八支火把!
鐘南風幸好沒跟得太近,而且早早找好了地方躲藏,此時此刻倒沒有被發覺,心里卻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可范斗面對這樣的大陣仗,竟也是怡然不懼地冷笑道:“我沒規矩?想當初你身為長輩,卻硬搶了和我有婚書之約的未婚妻,還買通了族中那些老不死,捏造了眾多罪名,把我硬生生趕出了沈陽!對你這樣狼心狗肺的東西,還用講什么規矩?”
范澈從來不曾想到,一直都老實巴交的范斗一晃數年不見,竟是突然變得如此牙尖嘴利,登時氣得直發昏。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就撂下范斗,自顧自先走到一邊角落,隨手將一個籮筐一掀,繼而就提著頭發把一個被牢牢綁住的女人給拖了出來。借著火把的亮光,他就只見范斗神情大變,這下子就覺得心情好了起來,嘿然笑道:“怎么,看到你的老情人,一下子就啞巴了?想當初是我棒打鴛鴦,所以這次我給你們倆破鏡重圓的機會!”
眼見那正面對著自己的女子披頭散發,容顏早已不復當年的青春洋溢,而是帶著幾分枯槁和死意,范斗只覺心如刀絞,忍不住厲喝道:“你到底想怎樣?”
“想怎樣?我不是說了,讓你們破鏡重圓,做一對短命鴛鴦!”范澈說到這里,突然拿刀架在女子的脖子上,一字一句地說道,“給我老實點,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還帶了個尾巴來!在后頭偷窺的那家伙,給我出來,否則這賤人就沒命了!”
范斗心里猛地咯噔一下,等回頭一看,最初還沒什么動靜,可片刻之后,一個人影慢慢從陰影之中現身,正是和自己同屋子的鐘南風,一下子就愣住了。和此人分在一塊本來就是湊巧的事,他怎都沒想到,和自己連句話都不耐煩說的對方竟然會這么跟出來,如今卻遭到這樣的連累。眼見對方步履沉重地走上前來,他登時有些急了,扭轉頭就沖著范澈大吼道:“他只是管閑事的人,和他沒什么相干!”
“既然跟了你出來,那就相干了。”范澈直到對方沉默著走到范斗身邊停下,這才皮笑肉不笑地說,“要怪就怪他自己管閑事!現在,你給我聽好,我呢,不想隨隨便便殺人,所以給你個機會,你和這個管閑事的仁兄,老老實實讓人綁上,不許出聲,不許反抗,否則我就殺了這個賤人,到時候栽贓你舊情復發找她復合,卻被嚴詞拒絕后殺人,那時候你不但要挨一刀斷頭刀,兩個人的名聲也一塊全都砸了。”
鐘南風自從現身之后,就一直在計算自己和范澈的距離,最終氣餒地發現,憑借他的武力,要越過那么遠的距離救人根本不可能,頓時有些后悔沒叫上別人。此時此刻,看到五六條手拿繩子的大漢往自己二人圍逼了過來,他暗嘆英雄沒做成卻要做狗熊,嘴里卻忍不住低聲問道:“你確定那是你老相好,沒認錯人?為了救一條無辜人命搭進去咱倆也值得,可要不是你要找的人,那就虧大了!”
看到那女子沖著自己拼命搖頭,范斗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終還是苦笑道:“我就是死了也不會認錯人……鐘大哥,算我欠你的,以后我一定還!”
話音剛落,鐘南風就只見兩根繩子熟練地往自己脖子上套了過來,三兩下就把他綁得結結實實,這下子登時心中悲嘆。以后還?看這架勢今天就要沒命了,以后怎么還?明知道他們是汪孚林的人,而且還借住在那位李千戶家里,卻還把他們引誘到了這,沒有內應是不可能的,說不定那李千戶就是內應!
等到兩個人全都被綁得結結實實,嘴里又各自被一團破布堵住,范澈方才一下子移開了刀,隨即大笑了起來。緊跟著,他用刀背拍了拍身前那女子,神情怨毒地說道:“好,很好,接下來我就成全了你們!明天一早,你們就會出現在撫順關外,到時候任憑你們是誰的人,知道真相之后少不得唾棄你們,因為,你范斗想要和老情人舊情復燃,因為遼東無處可逃,所以就拐了她,再請了個幫算逃出撫順關,到女真人的地盤雙宿雙棲,結果卻被女真人給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