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前。大約就是范斗來過,然hòu又匆匆離開,悄然帶著鐘南風這個尾巴消失在蒼茫夜色之中的時候,汪孚林剛剛從王思明和李二龍口中詢問,今天他們在撫順馬市見到努爾哈赤和舒爾哈齊兄弟的祖父,赫圖阿拉城主覺昌安的那番經過。
“我是在交易人參的地方找到他的,我雖說當初是王杲的親隨,但覺昌安這樣的人連王杲都要客客氣氣,所以我本來以為他不大認得我,可沒想到他竟然一眼就認出來了。”
王思明畢竟在那種環境下長大,吃苦無數,卻沒讀過書,說話自然稱不上很有條理,急急忙忙說了幾句話之后,他總算把情緒穩定了下來,語速這才放慢了:“我按照公子的吩咐,說是速兒哈赤讓我去找他們的,他們兩兄弟在古勒寨被俘,現如今在李大帥手上,李大公子這次帶了他們出來,奴兒哈赤在沈陽,速兒哈赤就在這撫順關,他們都很想念家中親人。速兒哈赤因為認出了瑪法,所以讓我來打個招呼。就這些,其他的一句話我都沒多說。”
說到這里,王思明頓了一頓,又有些驚懼地說:“聽到我說的話,覺昌安還沒說什么,他身邊一個隨從就暴起發難,說是我胡說八道,想要殺我,幸好李大叔幫我擋住了,可緊跟著,覺昌安反而親自賠禮道歉,說他們兄弟倆能夠在李大帥麾下做事,那是無上的福氣,他有機huì想要親自拜謝大帥。還口口聲聲說是要送我回來的。卻被李大叔拒絕了。”
汪孚林頓時有點想笑。這竟然和之前在遼陽。自己導演加策劃,李二龍主演的那一出戲前半部分發展一模一樣?嗯,所以說能當部族首領的,全都知道形勢比人強,不得不低頭啊!
李二龍見汪孚林看向自己,哪里不知道汪孚林在想什么,可這時候不好說這個,他便連忙補充道:“小官人。覺昌安身邊那個出手的人很有分寸,應該只是想嚇唬一下,看看思明究jìng是什么反應,畢竟他們肯定在想思明從前只是區區一個阿哈而已,詐一詐就什么都能說出來。見我動手解救,而后卻又一言不發,他們立刻就換了一副臉孔,我看是十有八九把我當成李大帥又或者李大公子的心腹了。我拒絕他們相送是用漢話說的,但那覺昌安顯然聽得懂,后來我和思明回來的時候。也發現有人跟蹤。”
“你們兩個回來的路上,可曾按照吩咐說過我要你們說的話?”
“說了。”李二龍斜睨了王思明一眼。笑呵呵地說道,“我一路走一路罵這小子沒出息,改不掉阿哈的樣子,又說現在不是從前,他和那兩兄弟明明平起平坐,還有什么好擔心的。這小子很機靈,在那小聲嘀咕說李大公子很重視那兩兄弟,聽說他們被家里人虐待,對他們倆還頗有撫慰,自己一個阿哈怎么能和他們相比。這話聲音不小,估計被聽到了,很快那個覺昌安就親自追了上來,說是讓我們捎話,讓兩兄弟好好跟著李大帥,那總比在女真有出息。”
“哦?”
汪孚林對于覺昌安的了解完全是得自于某些資料,這些日子又從各方面信息拼湊出來一個大概,深知那是個見風使舵的涼薄人,根本談不上什么親情。如此一來,兩兄弟很得李家看重,甚至李成梁父子知道兩兄弟在家中飽受虐待這種消息放出去,某人心中一定會有相當的計較。意識到李家興許有培養扶持兩個孫子的意思,那么,覺昌安應該會有兩個選zé,一是樂見其成,爭取部族得到李家的支持,自己也趁機取代王杲成為建州女真的領袖。
至于另一個選zé……那就是覺昌安可能會意識到,兩個和自己根本不親的孫子在李成梁面前哭訴受虐待,然hòu又表現出某些潛質,不是為了部族爭取支持,而只是單純為了自己這兩個人爭取支持,異日如果挾李家之勢回歸,那么說不定會直接奪他的權,打壓其他人,而且李家的勢力會真正深入建州女真內部!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和當初不得不跟著其他兄弟成為王杲的附庸有什么區別?
最重要的是,在實力為尊的女真,什么輩分,什么姻親,什么感情,全都是空的!
汪孚林還正在猜測,王思明又繼續往下說道:“他之前發現李大叔好像不會說建州女真的方言,追來之后就一直都只說漢話。他還讓我和李大叔稟告李大帥,說是努爾哈赤和速兒哈赤的舅舅阿臺投奔的是海西女真哈達貝勒王臺的大兒子扈爾干,因為王臺出賣了王杲,阿臺一直心有不滿,但自己實力不夠,只能暗自隱忍。因為他的家眷一部分失落在古勒寨中,一部分則是被王臺給扣下了。
而阿臺早年受過傷,有精通醫術的人說過他已經不可能再有兒子。所以,他很喜歡奴兒哈赤和速兒哈赤這兩個外甥,現在更在四處打聽他們的下落,希望他們當自己的兒子。所以,覺昌安說他會設法收攏部眾,以免阿臺東山再起,但此人需得盡快誘殺為妙。”
汪孚林此時此刻那簡直就是驚愕了。前半部分和他當初那場戲有點像就算了,可后半部分竟然也相似?他當初用這一招去試探努爾哈赤和舒爾哈齊兄弟,現如今他們的祖父還是用這一招來撩撥李成梁,提醒他可以利用這一對兄弟做這么些危險的事情。覺昌安這番話根本就不是在真心關心兩個孫子,而是往本來剛剛爬上懸崖的兩人身上狠狠推了一把!
那么可不可以這樣說,盡管王杲都死了,好不容易逃出去的一些家眷被哈達貝勒王臺扣下分了,然hòu阿臺是只身投靠已經自立門戶的王臺長子扈爾干,但卻依舊在建州女真有頗大的號召力。能夠聚攏人心。所以覺昌安覺得和這么一個被打殘的人拼。還是有些力不從心,這才決定拿兩個已經被李成梁抓了的孫子去廢物利用?人才啊,果然是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說到底,他瞎掰的話竟然都被覺昌安一一驗證,難道他是預言帝?
在心里腹誹了兩句后,汪孚林覺得自己大致摸清楚了努爾哈赤舒爾哈齊兄弟以及覺昌安的心思,這才算是真正舒了一口氣。
可就在這時候。李二龍卻從懷里掏出了一件東西:“還有,公子,覺昌安還特地寫了一封書信呈送李大帥,讓我帶了回來。他說三日后會再來撫順馬市。”
汪孚林不是不知道,女真很多族酋常cháng憑著敕書來往于遼東各大馬市交易,能夠說一口流利漢話的人非常多,甚至有不少在擄掠遼東的時候,也會擄走幾個讀書認字的人,經過這樣的熏陶,這些族酋對于簡單的讀寫都不成問題。王杲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傳說精通漢文和蒙文。可他萬萬沒想到。覺昌安在驟然得到舒爾哈齊的消息之后,竟然會讓人捎帶這樣一封信,讓人轉呈李成梁!現在問題就來了,他是送,還是不送,而這信里寫的究jìng是什么?
但這件事還能暫shí往后挪挪,因此,他當即對王思明吩咐道;“這樣,你先不要去見速兒哈赤,等我想一想再說。”
將此中經過詳詳細細地告訴剛剛回來的小北,汪孚林便把手一攤道:“現在你知道,事情有多麻煩了吧?一個個全都不是省油的燈,這封信如果不看,我就這么送去給李如松,我著實沒辦法放心。但要想偷看,怎么拆封?”
“我還以為什么大事!”
小北頓時捋起了袖子,一把接過信后,瞅了瞅后就嘿然笑道:“我就聽說女真人平時是不用文字的,所以不會對機密公文用火漆封緘蓋印,而是棉紙封。要是放在咱們大明,這只是用來處理不要緊的家書的。對于火漆封緘,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可這棉紙封嘛,那就由不得他了。你等著!”
見小北拿著信就出門直接進碧竹那東廂房里去了,汪孚林不禁摸著下巴,苦笑這媳婦興許沒那么聰明干練,可大大小小的實惠本事還真是層出不窮。回椅子上坐著的他琢磨了許久,終于聽到大門嘎吱一聲響,抬頭一看,可不是小北笑呵呵地拿著兩張信箋進了屋子?他連忙起身接了在手,就只見那薄薄兩張信箋上,字跡赫然方方正正猶如用刷子寫的,說不上好看,而且因為字跡太大,顯然不是用慣毛筆的人,總共就寫了幾十個字。
而這之后看到的內容,足以讓他慶幸先打開看了看。
覺昌安這封信的大意是,早就得到李成梁使人送信,得知努爾哈赤和舒爾哈齊兄弟效力于其麾下,今天又有自稱代舒爾哈齊傳信的人前來,唯恐其中有詐,又或者是舒爾哈齊不知天高地厚,對不住大帥恩德和信賴,那便十足該死,故而他便告知了來人阿臺下落以及圖謀,并請人攜帶這一封信回去呈送李成梁,至于末了就是之前王思明提過的,如何用兄弟倆誘殺阿臺這一段。
“果然差點就小看這女真人的智慧了。”汪孚林不知道小北拆信之后看沒看,直接遞了過去給她,“要是我今天沒拆直接往李如松那邊一送,如果有什么隱瞞之處,立刻就會被李家父子察覺;要是我今天像現在這樣偷看了,只要之前別有圖謀,那么看信之后必定如同驚弓之鳥,就想著怎么隱瞞此事,畢竟覺昌安見過王思明和李二龍,事后如若求見李成梁一五一十說明白,憑這位李大帥在遼東一呼百應的威風,那我就別想跑。嘖嘖,我還只以為那是把孫子當棋子的狠人,卻沒想到還是一等一的老謀深算之輩!”
小北拆了信就直接送了過來,這會兒方才急急忙忙掃了一遍,卻還看到幾個錯別字,聽到汪孚林這一番話,這才知道這封信是何等燙手山芋。
“那怎么辦?送還是不送?”
“當然先不送。”汪孚林瞇起了眼睛,隨即看著媳婦兒說,“今天晚上這衛城應該也鬧得挺不小吧?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盡管汪孚林讓范斗將計就計,發現鐘南風跟蹤在后頭之后立刻撤回了原本派去跟著的人手,緊跟著則適時鬧了起來,驚動了李曄不得不硬著頭皮派人去找人,可他聽到小北說服洪濟遠和趙守備的那番言辭,以及趙守備竟然早就派人盯著李宅,于是無巧不巧有了神兵天降那一出好戲,他還是笑得前仰后合,對著妻子豎起了大拇指。
“好,好!我正愁接下來不知道該怎么一面完成張部院交待的任務,一面看好那個渾身是刺的速兒哈赤,一面利用這封信,沒想到卻送來了這樣的機huì。這樣,有勞賢妻原封不動把信裝回去,我還得吩咐王思明幾句,然hòu讓他去見見舒爾哈齊,接下來一環扣一環,哪一環砸了我就沒戲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