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靜靜在那里聽著幾個科道言官引經據典往自己身上扣帽子,仿佛自己就是十惡不赦禍國殃民似的,汪孚林牢牢按著胸口那團憋火,一點一滴記下這些人話語中的漏洞,此時此刻連續四個反問把皮球踢了回去,他便立刻趁勢進擊。
“在遼東巡撫張部院,遼東總兵李大帥上任之前,遼東三任總兵全都是戰死,十幾個巡撫里貪贓的貪贓,無能的無能,局勢一度糜爛到極點,如今終于戰局穩定,勝仗頻頻,拋荒的田畝也比從前大有減少,軍備也比從前齊整,這是臣在候選期間前去遼東親眼看見的,此前的奏疏上也并不曾諱言,怎么到別人的嘴里,就成了狂妄自大,瞧不起遼東文武這一番成就了?然則,長治久安并不代表就不要兼顧從前那些年的遺留問題,你們可知道被擄掠去為奴的人過的什么日子?”
汪孚林將當初王思明講述的,給王杲做阿哈的那段遭遇從頭至尾講述了一遍,他知道在場這些高官重臣都是心志如同鋼鐵,不會輕易被一兩個百姓的悲慘遭遇打動,而萬歷皇帝生長于深宮婦人之手,被閹宦包圍,也難以對那些悲慘的遭遇有什么感同身受的體會。所以,他要做的不是說服人,而是從道德層面上打擊那些噴子!而一旦扯下之前那一副溫吞水好性子的面具,火力全開的汪小官人自然就現出了英勇善戰的原形。
“更何況,臣是腦袋一熱就去做這種事情的嗎?不是,是遼東巡撫張部院在廣寧接見時,親口交待了招撫女真降人的任務。可世人都知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因利益而來投誠,而后又因為瑣事不滿叛去,甚至殺戮官民將卒,甚至割了上官腦袋的那些蕃兵蕃將難道還少嗎?所以張部院在吩咐任務的最初,就曾經暗示過,建州女真王杲所部因我大明兵馬破古勒寨時那點仇恨,很難投靠,不妨從細處入手,臣從廣寧到撫順關這一路上,自然一直都在思量。”
“既然女真降人很難招撫,那么,被女真擄掠過去做牛做馬當成奴隸使喚的那些遼東軍民,還有他們的后代呢?他們歸心似箭卻無人搭救,他們在異地他鄉時時刻刻都要面對生死考驗,他們通曉漢語,又知道虜中情形能夠受遼東官府轄制,不至于如女真降人那般桀驁不馴。而歷年流落在外的那些人,保守估計都已經有上千人了,再加上他們的兒孫,哪會有多少?他們會甘愿為奴,朝夕生活在生死恐懼之中,還是回鄉舉起刀劍砍向仇人?”
眼見同僚們剛剛說得口干舌燥,此刻被汪孚林突然群嘲了一通,竟有些潰不成軍的架勢,余懋學終于忍不住了。他是戶科給事中,也就是科道言官分類中屬于六科廊的這一塊,又因為出身徽州府婺源縣,和汪孚林算是同鄉了。可他隆慶二年中的進士,沒和后起之秀汪孚林打過交道,卻聽到老鄉提到過這位汪小官人的光輝戰績,自然不會像旁人那樣小覷這位去年的三甲傳臚。此時此刻,他終于覷準了汪孚林的一個空子,立刻接過了話茬。
“然則張部院本有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意,更何況遼東文武人才濟濟,何至于要你妄自行險?”
汪孚林之前也不認識余懋學,但人人上殿都要叩頭報名,這個劉守有特意提醒過的戶科給事中他當然視作為第一對手。所以,之前只稍稍展露了一丁點口才的余懋學此時此刻終于和自己直面對上了,他非但松了一口氣。要知道,在這文華殿上,他最怕的就是對方不露底牌!
“余給諫怎么知道,張部院有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意?”汪孚林只是微微一頓,不等余懋學接口就立刻似笑非笑地說道,“張部院的奏疏,我也有幸拜讀過,可除了提到曾經吩咐過我招撫女真降人,卻不曾提到余侍御剛剛說的這一茬。遼東距離京師可是很遠,更何況張部院之前拜發奏疏的地方不在廣寧不在遼陽,而在鴉鶻關,余侍御這消息實在是夠靈通的!”
自己只是稍稍露出個口風,汪孚林就猶如短兵相接的銳卒似的,直接上來貼身肉搏,這讓當過一任府推官,非常熟悉刑名,很擅長與人斗嘴的余懋學著實有些警覺。他已經盡量高看汪孚林了,可畢竟年紀擺在這里,他不自覺地仍然有些輕視。此時此刻,他不得不重振旗鼓,再次打起精神。
“遼東巡撫張部院曾經將此事交給分守遼海東寧道張觀察,張觀察在數百人進了鴉鶻關之后曾經對左右言說,不少遼東文武都知情,更何況先頭除卻遼東巡撫張部院和遼東總兵李大帥兩人的奏疏之外,遼東還有其他官員的奏疏上來,你自己不知情,便指斥別人消息渠道,不覺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余給諫指摘的是,我前日入京城,昨日陪著那些曾經出過撫順關的勇士們接受過錦衣衛問話,能有時間弄到遼東巡撫張部院的奏疏看,已經很不容易了,自然沒時間去一覽各方人士對于此事眾說紛紜的那些奏疏。”
汪孚林毫不在乎余懋學直指自己是小人,突然詞鋒一轉道:“可是,遼東巡撫張部院撫遼期間,做事奇正相輔,余侍御你覺得張部院交待我不過是為了明面上吸引別人的注意力,以便張觀察暗度陳倉,卻怎么不想一想,張觀察身為分守遼海東寧道,在遼東亦是數得上的高官,眾所矚目,難道還會比我這張在遼東完全算是陌生的臉少人注意?余給諫只知道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可難道張部院就曾經親口告訴過你,誰才是真正暗度陳倉的那個人?”
如果不是得到過張學顏的首肯,洪濟遠的說情外加主動擔責,汪孚林當然不敢這么和余懋學比拼嘴皮子,可他篤定張學顏不曾在奏疏中說過當初壓根沒對自己抱有任何希望,因此三兩句話繞了過去之后,他就正色說道:“也許余給諫要說,我此行遼東不過是私人游歷,并非受朝廷指派,不應該摻和軍政要務,但須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尤其是親耳聽到那些淪落為奴的遼東軍民絕望悲鳴,難道我還要聽而不聞?”
顧炎武這句一直傳誦到近代的八字警句一出,放在士林民間,自是振聾發聵,而放在眼下文華殿這種環境中,哪怕效果大打折扣,卻也自有一種不小的震撼力。哪怕余懋學知道汪孚林是指鹿為馬,胡攪蠻纏,刻意混淆自己這些科道言官指斥其的罪名。因此,他不得不調整策略,將話題扭轉到汪孚林派人擅出撫順關不止是越權,還是違反律例上頭。于是,接下來兩個人便開始圍繞大明律以及各種判例成例展開交鋒,直叫其余幾個科道言官大眼瞪小眼。
沒辦法,并不是每一個御史或是給事中都一定有基層工作經驗,而就算像余懋學這樣當過府推官的,也未必每個人都能夠熟悉那浩若煙海的大明律,尤其是當聽到汪孚林直接連太祖洪武皇帝的大誥都給搬出來的時候,他們更是面如土色,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對手有多難纏。
這不是個新進士嗎?怎么感覺就和積年的案牘老手似的!
前頭的嘴仗,朱翊鈞看得很興奮,因為他乃是皇帝,是天子,李太后和馮保管他非常嚴,當然絕不可能讓他看到什么吵架的場面。可后來隨著汪孚林和余懋學這言語交鋒涉及到的專業性知識越來越多,他就有點茫然了,到最后不得不偷偷瞄了一眼馮保,輕聲叫道:“大伴,大伴?”
馮保之前讓侄子馮邦寧去提醒一下汪孚林,完全是看在張居正的面子上,畢竟汪孚林一進京去了張府,張居正竟然還見了人,這消息第一時間就傳到了司禮監掌印兼提督東廠的他耳中。可剛剛在文華殿上看到汪孚林先是一聲不吭,繼而突然凌厲反擊,和余懋學那叫唇槍舌劍寸步不讓,他倒是旁觀得津津有味,因此直到萬歷皇帝叫了第三聲,他才一下子回過神來,當即不動聲色往朱翊鈞身邊橫跨兩步,彎下腰道:“皇上有何吩咐?”
“大伴,剛剛他們爭執的這些真的都是朝廷律例?”
“應該是。”哪怕是馮保,沒事也不會去通讀這些東西,因此說得便有些不大肯定,但見朱翊鈞微微瞇著眼睛,他就低聲補充道,“余懋學在戶科給事中之前,當過撫州府推官,也就是專管刑名,所以通讀這些典籍不奇怪,可汪孚林竟然精通這些,著實難得。不過從前京里就有傳聞,汪孚林在歙縣期間,就給他的岳父,時任歙縣令的葉鈞耀出謀劃策,還幫他的好友,那時候出任安陽縣令的程乃軒選過師爺,和余懋學棋逢對手也就不奇怪了。”
朱翊鈞原本期待馮保在旁邊替自己解說解說,可發現自己認為無所不能的馮保竟然在這種層面上,似乎還不及下頭針鋒相對的這兩個人,他不禁有一種幻滅的感覺。于是,他心不在焉地聽著馮保在耳邊老調重彈的某些教導訓誡,卻在心里盤算著,如果自己也有下頭兩人的口才,在面對張先生的時候,也能拿出那種氣魄來,是不是能夠找回幾分天子的感覺。
他稍稍一走神,等再次恍然回神,突然發現下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抬頭一看,卻發現是張居正面無表情地站了出來。面對那嚴肅到有些挑剔的眼神,縱使身為天子,朱翊鈞也不禁生出了幾分懼意。就他讀書,以及平常張誠張鯨那些近侍私底下言傳身教的那些東西,張先生該不會各打五十大板吧?
然而,偏偏就在這時候,他陡然聽到了一個石破天驚的聲音!
“汪孚林,不要以為有首輔大人包庇,你就可以為所欲為!皇上,臣今日參首輔張居正擅權自大,藐視祖宗成法,抑制言官,妄奏祥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