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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汪二娘出嫁這大喜的日子,汪孚林卻突然發現一樁難事又擺在面前,這糾結就別提了。因此,在吳老太爺以及這歙縣衙門三班六房這四個頭頭腦腦先后來見過他游說此事之后,他好容易捱到席散,就立刻叫了葉青龍跟著自己過河回松明山老宅。
這次他回鄉“養病”,十幾天之內卻是壓根就沒消停過,要見的人數都數不清,因此葉青龍也就只是抽空見過一次,粗略問了一下義店以及整個米業行會的運行狀況,沒來得及問太多其他事情。
時至今日,五年前程乃軒拿著一百兩銀子買斷了葉青龍十年契約,其實已經有點像是笑話了。昔日的當鋪小伙計如今成了徽州府首屈一指的有名大掌柜,每年到手的分紅就足有千兩。那個從前無賴的時候說跪就跪說哭就哭,當街就能上來抱大腿的葉小伙計,眼下雖說只二十出頭,通身氣派卻已經如同世家子,舉手投足之間自成氣勢,端的是一句俗話所說,居移氣,養移體。
可此時此刻,在徽州眾多糧商面前說一不二的葉青龍站在汪孚林面前時,卻覺得自己依舊是從前的小伙計,面前的依舊是那個深不可測的小官人。因為汪孚林久久都沒開口說話,他只能硬著頭皮問道:“小官人是有什么事要問”
“你是不是忘記了有什么事要稟告我”
聽到汪孚林這么說,葉青龍登時意識到汪孚林確實是有什么事對自己不滿意。他迅速回想了一下,可一時半會卻沒什么頭緒。正當他打算試探一二的時候。腦際突然靈光一閃。由于他如今身份地位和從前不同。哪怕不能和那些縉紳富商相提并論,但也是徽州府一號人物,今天晚上在吳家席間的座次也很靠前,因而吳老太爺和張司吏等人的先后離席,就坐在旁邊一桌的他都注意到了,結合汪孚林剛剛問的,這位恩主不滿的緣由就很清楚了。
可要說這事,他自認為絕對沒有做錯。不禁就有些委屈,不知不覺就變成了從前訴苦發牢騷的模式:“小官人要說的是之前薛縣尊召見的事,小的確實不該瞞著小官人,可小的真不知道該怎么說,是薛縣尊實在是太貪他以為他是什么人,從前葉縣尊在的時候,挪出縣衙日常使用的公費作為本錢,和義店一塊低買高賣,再說咱們那時候本錢少,這筆錢派上了大用場。所以賺來的錢各自分成,葉縣尊拿出來填補了一部分夏稅絲絹的窟窿。一部分去建預備倉,歙縣子民要負擔的就少了。到了葉縣尊后頭那位,也是依樣畫葫蘆如此辦理。可薛縣尊竟然一毛不拔,半點不想拿出公費冒險,卻還想每年拿這么多,豈不是貪得無厭”
聽到所謂鬧翻竟是由此而來,汪孚林頓時眉頭大皺。之前三大主司拜帖都送了來,他也沒有借著裝病拿大,一一都去拜會過,那時候這位歙縣薛縣尊倒是沒有露出分毫端倪來,仿佛并沒有因為葉青龍說的這件事而對自己有任何芥蒂,可這可能嗎若是真正大度的人,怎么會還對葉青龍提出這樣的要求
“然后呢你就這么大膽地和一縣之主鬧翻了”
葉青龍看到汪孚林顯然臉色沉了下來,但那股怒火理應不是沖著自己來的,葉青龍趕緊解釋道:“小的當然知道薛縣尊是一縣之主,哪敢真的這樣拿大。因為他獅子大開口,小的自然擺事實講道理,和他軟磨硬泡,誰知道他就是拿著舊例不松口。小的想著小官人雖說樂善好施,甚至連之前那預備倉都是靠著葉大人和小官人一塊建起來的,這位薛縣尊繼承了大好的底子卻還要這樣貪得無厭,實在不想便宜了他。更何況,他還希望咱們沖鋒陷陣把均平夏稅絲絹的事辦成,他坐享其成得民心,所以自然而然就不歡而散了。于是今年夏稅照十足十那樣收的,如此一來,自然下頭怨聲載道。”
雖說心里已經大體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汪孚林并不打算偏聽偏信,此刻便似笑非笑地問了一句:“以你葉大掌柜的精明,應該打聽過薛縣尊的背景吧”
葉青龍本能地覺著汪孚林語氣雖說平和,但仿佛蘊藏著一絲不善,登時心里咯噔一下。這里是汪家老宅,上下人手不是汪孚林親自挑的,就是他舉薦的,他思忖橫豎這書房里橫豎沒有外人,干脆就徑直跪了下來。五年前他可以毫無顧忌當街抱大腿,五年后他雖說搖身一變成了大掌柜,但骨子里那無賴的本性卻一點沒變,這會兒他毫不猶豫一把抓住了汪孚林的衣裳下擺,立刻就掉眼淚了。
“小官人,小的絕對沒有挑唆小官人和薛縣尊相爭的意思,否則叫我天打雷劈這位薛縣尊是山西蒲州人,內閣三輔張閣老和刑部王尚書的同鄉,如果他不是這等恃強威逼,小的也不希望小官人和他對上,所以打算息事寧人,可誰讓他又要政績又要錢,還不肯擔責任,偏偏當了還要立牌坊這位縣尊在姚府尊面前卑躬屈膝,俯首帖耳,可反過來卻拼命催逼錢糧,小官人以為他干嘛不換張司吏他們,是催逼他們辦事,讓他們背黑鍋”
“好了好了”
汪孚林見葉青龍那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架勢又來了,只覺得哭笑不得,用腳尖捅了捅他那膝蓋:“要讓你那些伙計看到你這架勢,你以后還怎么管人”
“這不是見了小官人,小的就忘了那些嗎”葉青龍低聲嘀咕了幾句,見汪孚林示意自己起來,他就扶著膝蓋站起身,隨即小聲說道,“如今府衙的姚府尊也好,縣衙這位薛府尊也罷,看上去對徽州一府六縣均平夏稅絲絹。把這筆本就不該獨派歙縣的絲絹均派六縣。都是很支持的。但其余五縣卻反彈很大。而帥嘉謨又是小官人派人送回來的,小的就怕到時候鬧出點什么,小官人要頂缸。這個薛縣尊他如果銜恨舊事,肯定做得出來”
他在京城可是陰了蒲州系的兩位晉幫大佬張四維和王崇古一場,如果有機會,這位薛縣尊當然做得出來真是見鬼了,他是不是真的自帶災星屬性,怎么走到哪有斷不了的事
汪孚林心中腹誹。但卻知道此事屬于歷史遺留問題,也怪不得別人使壞。當下他囑咐葉青龍回去之后約束所有伙計以及麾下糧商,他過一陣子就會搬去縣城主持大局,總算是讓這位大掌柜如釋重負,破涕為笑。
此次回來,他把京師那座剛剛整修不久的小宅子丟給了明老爹和明小二父子看著,把范斗派去了負責那家小書坊,有什么事向岳母蘇夫人稟報,即便如此,身邊的人手也還算不少。而且這些人都是在徽州府呆過一段時間的,人面地頭都很熟。他就索性派出去,連帶從汪道昆的松園那邊借了點人,全部撒出去打探消息。但是,在著手收拾徽州這邊局面之前,他卻還抓緊時間走了一趟杭州。
鐘南風的事,他不得不當面對其那些打行的兄弟交待清楚。同時,張泰徵當初在杭州的那家鏢局,總鏢頭可是他安插進去的人,他打算在這其中做點文章。另外,張居正整飭學政,禁天下私設書院講學,他也得打聽何心隱現在下落如何,還有奉何心隱之命游歷天下的呂光午如何,全都是棘手的問題
汪孚林只帶了沒幾個人,悄無聲息地從漁梁鎮碼頭經水路前往杭州,旋即只停留了一天。
四年的時間足以讓杭州物是人非,北新關外從打行林立到鏢局林立,而昔日的杭州知府凃淵、浙江巡撫鄔璉以及他見過的左右布政使和按察使都已經不在任了,而是換了新人,就連北新關的戶部分司主事朱擢也已經離任,但讓他有些意外驚喜的是,稅關太監張寧竟然還在。
盡管是太監閹人,當年舊情張寧卻沒忘,甚至對于差點沒一刀宰了自己的鐘南風死在遼東,這位還有些物是人非的唏噓,汪孚林走的時候,他差點一定要派自己的官船去送,還是被汪孚林給死活攔了下來。
而汪孚林此行還拜訪了某位曾經害得他跳了西湖的陳老爺,去樓外樓吃了林老爹一頓飯,卻沒有驚動別的官面人物,只悄悄去自家鏢局坐了坐,就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了。至于他走了之后,鏢局中專門為死難兄弟準備的那間屋子里又多了一塊靈位,那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而那座收容孤兒的善堂,他也是撥款立時籌辦了起來,名曰南鐘堂,鐘南風昔日那些弟兄全都自告奮勇,輪流定期前去幫忙。
當馬不停蹄奔波了這一圈,辦好了該辦的事情后,從杭州返回,汪孚林再次搬入歙縣城中縣后街那座小宅子,已經是十一月月中的事情了。隨著那座縣衙換了一個又一個主人,當初縣衙后門他可以當成自家后門隨便串的那段日子已經再也不可能回來。他更清楚的是,按照撒出去的人打探到的消息,根據葉青龍的經歷,如今這位一縣之主顯然只能算敵人。于是,他這個昔日歙縣影子縣尊往宅子中一坐鎮,立時三刻就給前頭那座衙門傳遞了莫大的壓力。
這其中,感覺最明顯的,就是隨著薛縣尊到歙縣上任的劉師爺。誰都知道,這年頭府州縣主司最重,至于那些佐貳官,除卻府衙的推官主理刑名,如果一任之后能力非常出眾,常常可能會調入京出任御史、給事中以及六部主事等等,其他的佐貳官不是清閑沒事干的邊緣人,就是終日奔忙卻撈不著功勞的苦命人,歙縣衙門的縣丞、主簿和典史也同樣如此。所以往日他雖說只是秀才,對縣丞主簿和典史素來不大客氣,但這幾天喻縣丞竟然敢和他硬頂
午堂過后,幾個領了牌票卻顯然沒辦成事情的差役正在外頭挨追比的限棍,但劉師爺遠遠看著,雖聽到棍子落下去噼里啪啦聲音不斷,哎喲哎喲的慘叫聲也仿佛挺嚇人的,那挨棍子的光腚上看著血肉橫飛,可他都是積年老師爺了,其中那弄虛作假的名堂怎么瞧不出來可這分明是皂班的皂隸打快班的捕快,又不是一路人,怎么會如此放水再結合這幾天縣丞主簿典史這些雜佐官截然不同的態度,他當機立斷,立刻往見薛縣尊去了。
新任歙縣令薛超并不是去年的進士,而是隆慶五年的三甲進士,只因為剛剛金榜題名就遭遇丁憂,故而選官就耽誤了下來。然而雖說是新官,他的年紀卻已經三十九歲了,因此相比那些二十多就中進士開始做官的年輕人,他的緊迫感非常強。此時此刻聽到劉師爺一五一十說起了這些天縣衙中的反常現象,他就冷笑一聲道:“這還有什么好說的,不就是因為歙縣那個影子縣尊回來了,某些人心思活絡了嗎”
聽到薛超竟是直言不諱吐出了影子縣尊四個字,劉師爺忍不住立刻往縣后街的方向看了一眼,這才陪笑道:“縣尊才是朝廷任命的一縣之主,怎么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
“那葉鈞耀如今還在本地名宦祠中,可他當年新上任的時候,人人都視之為草包菜鳥,他又沒個師爺,怎么在歙縣站穩腳跟的,還不是靠著他那個好女婿可惜,我是沒有女兒,也不屑讓女兒去做這種事”
想當初葉家兩個女兒出入縣后街的汪家如入無人之境,天知道是不是那時候就勾搭成奸的
薛超越說越覺得氣悶,更想到之前召見葉青龍的時候,那小子竟然違逆自己,他更是心口憋著一團火。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仿佛沒聽到劉師爺東拉西扯試圖分散他的注意力,同時轉移話題,一字一句地說道:“均平夏稅絲絹的事,從葉鈞耀就開始承諾,卻一直都沒辦好,現如今要是在本縣在任期間塵埃落定,我這樁功績就坐實了,至于之前夏稅全額征收,還有帶征欠賦這種事,那是朝廷律例,怪不到我頭上。你去竦川汪氏傳話,他們當初在汪孚林手上吃了多大的虧,現在人家可是進士,他們要是再按兵不動,以后可就沒機會了若是這次的事情他們想讓松明山汪氏再搶先,那就盡管當縮頭烏龜”
ps:在這個上海的小年祝大家幸福安康二月我要休整下,尤其是過年期間都只更一章了,請大家理解,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