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要拆東墻補西墻,姚輝祖有些猶豫,可汪孚林竟然不偏私歙人,他卻不免意外。可當看到汪孚林從袖子里拿出兩張紙,他接過來拿在手上一看,見是兩個自己從沒見過的古怪表格,其中很直觀地羅列著當初朱元璋還沒登基時,龍鳳甲辰和乙巳這接連兩年各縣夏稅秋糧額度的變化,其中五縣所征米麥都是大幅度增長,唯有歙縣是米麥都有下降,唯獨加了一項絲絹稅,他就明白了過來。
也就是說,歙縣獨派夏稅絲絹也許有些不公,但還沒到那么不公平的地步,畢竟乙巳改制的時候,每個縣都負擔加重了五成到數倍不止!
“雖說對一個不產絲的歙縣加征絲絹,而不是像徽州府其余五縣那樣增加米麥,但從數字來看,很有可能是乙巳加稅的緣故。當然具體如何誰也說不清,畢竟,數額實在是大得出人意liào。總而言之,只要爭取歙縣減絲絹,而與此同時其余五縣不多派,府尊離任的時候,肯定能進名宦祠。而趁著首輔大人整飭學政,府尊敦請提學大宗師好好整頓一下徽州一府六縣那些生員,多革退幾個無德無行的訟棍,這同樣也給其余府縣立了榜樣。”
“至于剛剛說的那筆錢,修繕那些被毀壞的房屋之外,至少還有七八千,府尊可用于撫恤一府六縣老者,又或者給社學添置書籍,或者修路造橋,總而言之,府尊要做什么福澤六縣的事情,就寬裕多了。”
汪孚林這個送財童子給姚輝祖直接送了一萬多來路清白。可供各處發揮的銀子。姚輝祖自然心情好了不少。再加上給他出了個哪怕不算最好,卻也是矮子里拔高子,比較合乎情理的主意,在官場混跡多年的他也很清楚確實可行。因此汪孚林走時,他自然親自將其送到了府衙內儀門。只不過汪孚林臨走時對他提的另外一件事,他卻是忍不住犯躊躇。
歙縣令誰當都不要緊,但現在這個薛超絕對不能留!
強龍不壓地頭蛇,薛超雖對于汪孚林這最后流露出的強硬有些小小的嘀咕。但薛超那貪婪無能確實也讓他頗為惱火。更何況,他是張居正的心腹,不是張四維的心腹,張四維的同鄉無能,他有什么好為其回護的?更何況,汪孚林能夠給他帶來的利益和政績,比小小一個薛超要來得重要得多。就如同薛超想要把帥嘉謨丟出去當替罪羊一樣,他何嘗也不想找個替罪羊丟出去擋災?
此次的亂子鬧得這么大,余懋學如何用不著他去操心,想來錦衣衛和東廠自己會去編排。至于官面上要負責的人,歙縣、婺源、休寧三個縣的縣令是最好的選zé。但婺源縣令吳琯是有名的四不縣令。強項的好官,婺源的一片亂局也是他安撫彈壓下去的,至少是功大于過。休寧的陳縣令確實昏庸無能,甚至被人軟禁在了府衙里,可終究不像薛超那樣前頭上躥下跳,后頭就半點擔待也沒有,所以申斥罰俸沒問題,奪職就不大妥當了。
用薛超這樣一個之前首倡均平夏稅絲絹的縣令平息五縣民眾之怒,同時平息歙縣鄉宦的不滿,還是很劃算的!
歙縣縣衙之中,薛超本來只是氣急暈倒,可聽說了徽州知府姚輝祖竟然讓喻縣丞署理自己的縣令之職,他赫然又驚又怒,立時大罵了劉師爺一頓,這下真的是氣病了。然而,等到幾帖藥吃下去不見好,他又想起劉師爺的時候,叫來親隨一問,這才知道劉師爺已然留下一封書信請辭,不待他同意就飄然而去。而他展開那封信時,只見劉師爺的文風言辭極其生硬,甚至還寫明,日后會把他的教xùn轉告其他同仁,引以為戒,這下他才真有些慌了。
要知道,師爺也是有圈子的,如果他那剛愎自用的名聲真的被劉師爺傳出去,誰還肯入他的幕?像他這樣第一任就是地方官的,不可能和那些儲相似的不放出來做地方官,怎么少得了幕僚幫忙?
“他走幾天了?”見身前那親隨面對自己的問題竟然有些遲疑,薛超頓時氣得七竅生煙,“我是問你劉師爺走幾天了?”
“前天走的,說是就此離開徽州……”
“混賬東西,這么大的事情竟然早不說!”薛超氣得直接劈手砸了床頭小幾上的一個茶盞,隨即覺得腦際一陣暈眩,不由得有些疑神疑鬼。他這是在歙縣,縣后街上汪孚林就住著,這個在歙縣足以一手遮天的地頭蛇只要發一句話,他這病還能好嗎?他越想越是悚然,越想越是擔心,到最后便沖著那親隨喝道:“你給我去府衙求見姚府尊,就說我這病來得蹊蹺,懇請府尊不看僧面看佛面,舉薦一位穩妥的大夫給我,我銘感五內!”
見那親隨面色一變,連聲答應之后轉身就要走,薛超突然又叫住了他,改口說道:“不,不要去找姚府尊,去徽寧道衙門找馮觀察!馮觀察現在總該回來了吧?”
得到了那親隨肯定的答復,薛超立刻趕了人走,繼而往枕頭上一靠,沒多久突然又想起一事,叫了人進來伺候筆墨,提起精神預備寫一封信送給張四維和王崇古。然而,平日文思如泉涌的他眼下提起筆來卻是不知道該寫什么,每次都只寫了幾個字就不耐煩地將信箋揉成一團往地上一扔,到最后干cuì丟下紙筆在那兒生悶氣。
如若有劉師爺在,怎會需要他帶病親自動手?
然而,他這邊一封信尚未斟酌好,去府城見徽寧道馮觀察的那個親隨卻已經回來了。面對薛超那滿臉期盼的眼神,那親隨只能深深垂下頭,小心翼翼地說道:“馮觀察說,徽州府這些大夫都不是吃白飯的,縣尊不過是氣急攻心的小病。哪里就看不好?縣尊請的這個大夫。他看過。姚府尊也看過,讓縣尊不要心急。須知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聽到連馮觀察都這么說,分明在暗中責備自己疑神疑鬼杯弓蛇影,薛超只覺得喉頭一陣腥甜,可到了嘴邊卻不得不吞咽了下去。再沒有半點僥幸的他狠狠捏緊了拳頭,用沙啞的聲音問道:“馮觀察還有沒有說別的?”見那親隨只是搖頭,他只能又追問道。“那喻縣丞署理縣衙事務這幾天,都干了些什么?”
這幾天病得昏昏沉沉,薛超還是第一次打起精神問外頭的事。等到他得知喻縣丞在三班六房的全力配合下,已經把歙縣城內城外都安定了下來,而徽州府其他各縣的亂民也已經都散去,局勢差不多平穩了,只有相應首惡被送到了府衙,不日即將當眾審問發落,他少不得又追問夏稅絲絹紛爭,可那親隨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火冒三丈的他只能讓其去叫戶房司吏劉會來。可人去了不多久,卻又是一個人回來的。
“怎么。莫非我這個堂尊病了,他們就一個個都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老爺,劉司吏跟著喻縣丞去府衙了,據說五縣都派了屬官和戶房的掌案過來,商討夏稅絲絹之事,婺源是那個之前挨打的虞縣丞和戶房司吏程德煥,咱們歙縣自然也少不得派人過去。據說府衙那邊傳來消息,咱們歙縣汪公子帶頭,好些鄉宦富民捐資,休寧那邊是米業行會的人捐了錢,一來是重建那些被亂民打砸了的房舍等等,二來也是給傷員撫恤,咱們歙縣衙門之前被亂民石塊磚瓦砸傷的差役,好些都拿到了療傷的錢……”
“別說了!”
薛超一口喝止了那親隨絮絮叨叨的陳述,只覺得再不打斷他更要吐血了。等到把人給轟走,他只覺得渾身上下癱軟無力,心頭那股邪火根本沒地方發。這一次的事情鬧得他灰頭土臉,結果汪孚林驅散了亂民之后,還拿出錢來做好人得贊譽?他卻要凄凄慘慘戚戚地躺在床上養病,眼看連縣令大權都給區區一個縣丞謀奪過去了,憑什么他就這么倒霉?
在歙縣縣城這一畝三分地上如何做影子縣尊,汪孚林自然如魚得水得心應手。尤其是歙縣縣衙,三班六房中無數眼線時時刻刻通風報信,再加上喻縣丞拿到署理的職權后就和打了雞血似的,辦事仔細不說,而且還“虛心誠懇”向幾個司吏求教,大方放權就更不必說了。所以,喻縣丞和劉會從徽州府衙一回來,坐鎮縣后街汪宅的他就得到了一份今日府衙議事的詳細情報——要不是他特意囑咐那兩人不要直接過來,怕是喻縣丞和劉會就要直接來匯報了。
眼下他手頭的這東西是劉會的筆跡,其中提到姚輝祖當眾挑明,已經上書請編修賦役全書,以及提請太平府和寧國府派屬官一同核查賦役黃冊和舊檔。這都是他的提議,姚輝祖這位徽州知府不止是口頭上接納了,在實際操作上也是這么做的,對此汪孚林自然放下心來。至于夏稅絲絹紛爭依舊沒個結果,他一點都不意外,甚至都沒費心去看劉會復述的交鋒經過,掃了一眼就知道純粹都是斗嘴皮子而已。畢竟,這得朝廷說了算。
除此之外,劉會在末尾提了一筆,徽州知府姚輝祖將程文烈吳大江等在婺源和休寧煽風點火的事情經過宣示于府衙八字墻,擇日審理。他對于這個更感興趣,想了想便叫來金寶,吩咐他去府衙前頭看個熱鬧,然hòu將那貼出來的布告內容背下回來復述。
對于過目不忘又或者說過耳不忘的金寶來說,此事自然毫無難度,他不到一個時辰就打了個來回,將那篇記述兩縣之亂起因經過結果的布告一字不漏復述了一遍之后,說到圍觀者的反應時,他忍不住也表現得激憤了起來:“這次的布告是府衙派出專人,一遍一遍反復讀給圍觀人等聽的,最初還有人不信,但很快就開始騷動了起來,甚至有人提議將首惡先行在府衙門前枷號示眾。世上竟然有這等卑劣無恥的家伙,趁著這夏稅絲絹紛爭大肆斂財,甚至亂傳謠言,他們這良心都給狗吃了嗎?”
見汪孚林似笑非笑看著自己,沒有說話,金寶以為是自己說錯了,當下便閉嘴不吭聲了。可接下來,汪孚林說出來的話卻讓他大吃一驚。那些汪孚林曾經對帥嘉謨陳述過的徽州府歲辦和坐派的數字,眼下金寶又聽汪孚林說了一遍,卻是比帥嘉謨受震動更大,因為帥嘉謨是早就心知肚明,他卻第一次知道,朝廷所謂的輕徭薄賦之后,竟是隱藏著這樣的玄機!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低聲說道:“難道就沒有正直敢言的人提議減少歲辦和坐派嗎?”
“怎么提?你以為有多少科道言官會去看地方府志縣志?就算看了,又有多少人會為了小民百姓的利益,去指斥朝廷征收太狠?我給你說一個故事。大明建國之前,太祖皇帝曾經和張士誠苦戰十年,到最后軍中缺糧,于是就向常州府的武進和宜興兩個縣,預借第二年的賦稅作為軍糧,也就是說,這一年的賦稅多征了一倍。有了這樣一批充足的軍糧,不久之后,張士誠覆滅。你猜猜,這借的賦稅之后怎樣了?”
金寶頓時愣住了,他想了又想,最終不大確定地說:“應該是免了這兩縣第二年的賦稅吧?”
“錯,大錯特錯。”汪孚林勾手示意金寶再上前兩步,這才淡淡地說道,“第二年,大明就建國了,太祖皇帝貴人多忘事,預借軍糧的這一茬早就完全忘記了,而制定各地賦稅的時候,以前一年作為基準,于是常州府武進和宜興,就是以前一年的雙倍賦稅作為基準征收賦稅。這兩地的地方官生怕激怒了上峰以及朝廷,故而根本不敢言明此事,于是一直到現在,這兩個縣就只能以舊額再加上預借之數合在一起,作為征稅的基準。”
金寶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只覺得眼下聽到的這些顛覆了自己之前讀書讀史的所有認識。可就在他只覺得滿心混亂,掙扎萬分的時候,汪孚林又接下來說出了一件他更加無法相信的事。
“宣德年間,巡撫周忱開始于東南地區行金花銀,也就是不用再將沉重而又容易散失稅糧解送京師,而是折銀征收。他在到了常州府之后,就知道了武進和宜興兩地的稅額竟然有這樣大的弊病,但是,即便憐憫兩縣糧賦過重,他依舊沒有向上提請,而是僅僅為兩縣多爭取了一部分金花銀作為補償。是周忱真的不管武進宜興兩地百姓疾苦嗎?不是,他在江南期間,屢次提請減免江南重賦,光是蘇州一地,就從二百七十七萬石減了七十二萬石。”
“然則就因為這樣,他反而遭胡濙等人彈劾,而宣宗皇帝也沒有同意他降低某些官田過重稅額的請求。正因為如此,他知道有些事沒法提,不得不另辟蹊徑改革賦役均平負擔。即便如此,此人晚年卻又遭科道構陷彈劾,被迫致仕,三年后便病故了。即便這樣敢言而又能干的計臣,都不敢言宜興武進之事,即便另辟蹊徑減輕百姓負擔,卻仍jiù遭到言官彈劾,有說他變亂成法,有說他肆意科斂。類似這種先例,歷朝歷代都有很多,正式的賦稅尚且如此,你說還會有多少人敢上書請減歲辦和坐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