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我拿主意?我恨不得之前三年任滿時,求爺爺告奶奶,也先離任了再說,而不是聽了張居正的囑咐,在徽州府打響均平賦役第一炮,結果撞上這一樁樁一件件最最倒霉的事!
姚輝祖見汪孚林用特別誠懇的眼睛看著自己,腹中雖忍不住暗自埋怨,但他知道,自己身為徽州知府,這么大的事情,確實是應該他拿主意的。而且,汪孚林和余懋學一個是歙縣人,一個是婺源人,沒有交情,卻有恩怨,汪孚林能夠戳破程任卿假扮東廠中人這樁關節,讓他免去一樁大麻煩,這就已經仁至義盡了,難不成還要插手去管余懋學被錦衣衛堵門這種棘手的事?
作為張居正的心腹,借著之前婺源人鬧事的由頭把余懋學一塊掃進去,這就正正好好完成了張居正的暗示。可想一想這才剛撲滅卻還留著火星子的火藥桶,他不敢確定要是再因為程任卿這膽大包天的一出鬧劇,而把這件事無限擴大化,那該是什么樣的結果,當下就更心煩意亂了。
思來想去,姚輝祖還是覺得此事棘手,可這會兒面前的程任卿實在是太過礙事礙眼,他便沉著臉道:“不管怎樣,先將這膽大包天的程任卿押去大牢,來日和程文烈吳大江等煽風點火的首惡一塊公審處斷。”
汪孚林聞聽此言,也不勸解,直接隨手一擲把劍扔向了小北,小北探手一抓接過,又持劍頂在了程任卿背心上。而這個剛剛險些尋死的年輕生員竟是既不抗爭,也不說話,仿佛受了重挫,直接認命了一般。面對這一幕,汪孚林沉吟片刻,突然走上前去,繞到程任卿背后時,他出其不意伸手在其頸側重重一擊。雖說他就跟何心隱學了一段時間,但平時和戚家軍老卒以及浙軍老卒常常廝混,面對的又是失去反抗斗志的對手,這一下之后,程任卿頓時軟倒在地,恰是昏了過去。
姚輝祖被這一幕給嚇了一跳,脫口而出問道:“世卿,你……”
“姚府尊,程任卿假冒東廠之事太過駭人聽聞,就像我說的,只要據實上奏,不是余懋學指使的,也成了余懋學指使的。再加上余家如今被錦衣衛看住,只要事情一捅出去,這位革職為民的前給事中就算完了。既然事情已經了結,請容我和內子告辭。”
小北雖不知道汪孚林怎么就打算走人,可人前夫唱婦隨是她從小跟著蘇夫人學到的宗旨,當即挽了個劍花收劍,跟著汪孚林并肩站在了一塊,隨著他襝衽施禮告退。可就當她和汪孚林走到書房大門邊上時,只聽得背后傳來了一個聲音。
“等等,賢伉儷為我解決了這天大的疑難,能否再稍留片刻?”
因為汪孚林是在打昏了程任卿之后才這么說,姚輝祖幾乎想都不想就開口叫住了兩人,見人果然站住轉身,他卻快步來到了門邊,從門縫往外一看,發覺院子里除卻自己的兩個師爺之外,尚有跟著汪孚林來的一個親隨正站在檐下守著,這是他之前特意吩咐的,如此不虞風聲外泄。于是,他也顧不得自己是從四品的知府,還未出仕的汪孚林怎么也得十年八載才能追上,親自把臂請了汪孚林到一邊坐下,又含笑請了小北落座,這才道出了心頭疑難。
“世卿,經此一事,大家都不是外人,我也就直說了。若是依你前言,余懋學自然因此萬劫不復,首輔大人是滿意了,可我就難做了。畢竟,朝中對首輔大人先頭清洗科道,其實頗有微詞,甚至同情余懋學的人很不少,如果那樣往上一捅,我不是陷害,也成了陷害,而且還要考慮到程任卿到時候是否會反口。剛剛實在是嚇了我一跳,如果不是賢伉儷機警,只怕人就在我這血濺五步,我找誰說去?”
“府尊的顧慮也不是沒道理。”汪孚林見姚輝祖一面說一面打量自己的表情,他就笑道,“怎么,府尊是擔心我和余懋學有恩怨?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是討厭那些科道言官含沙射影,拿著我當由頭炮轟首輔大人,但在徽州府這一畝三分地上,府尊是父母官,而我身為歙人,自然也要為長治久安著想,私怨不足為道。否則,婺源和休寧不論鬧成什么樣子,與我何干,橫豎我之前就放過風聲不摻和,我往松明山一躲,還有外縣人能鬧到那里去?”
姚輝祖對于汪孚林的態度非常滿意,立時推心置腹地說道:“如此就最好!世卿,我雖說對程任卿的膽大包天深惡痛絕,但思來想去,還是打算將其和程文烈等人一體處置,他冒稱東廠的事,就當成沒發生過。畢竟,這件事太過駭人聽聞,好在那塊烏木牌只有我見過,就是本府身邊那兩個師爺,也只是有所猜測,我告誡兩句,他們就知道該三緘其口。如此一來,橫豎余家那邊有錦衣衛出馬,用不著我這個徽州知府畫蛇添足。”
汪孚林就怕姚輝祖手伸得太長,連余家那邊的事情也要插一腳,到時候還要繼續打自己的主意,畢竟他一丁點都不想再和錦衣衛打交道,聽到姚輝祖是打算摁下程任卿冒稱東廠中人這件事,卻不理會堵了余懋學家的錦衣衛,他暗贊這位知府真是人精,當下就會意地點了點頭。
“府尊著實是心胸寬廣,讓人敬佩。既然您尚且能夠如此大度,我還有什么可說的?今日之事,就當是程任卿冒稱官宦子弟找府尊陳情夏稅絲絹之事,而后事有不成就投案自首,府尊這么說,我也這么說。至于內子,別人自然不知道她有份參與。”
姚輝祖只覺得和汪孚林這樣知情識趣的人打交道實在是太省事了,見小北跟著汪孚林欣然點頭,他就立刻笑瞇瞇地說道:“好好,果然不愧是首輔大人器重的俊杰之才!賢伉儷這次給我幫了這么大的忙,我也無以為謝,正好之前因緣巧合,我物色到了兩方印章石,一直都不知道該刻什么是好,今日便送給賢伉儷做個紀念!”
眼見姚輝祖起身到了書架邊上,捧了個小匣子笑瞇瞇地過來,二話不說就往自己手里塞,汪孚林知道這會兒推辭反而顯得外道,當下也不打開,直接就爽快收下了,又和小北一塊起身道謝。這下子,兩邊算是皆大歡喜,汪孚林瞅了一眼地上躺著的程任卿,請示過姚輝祖之后,就拿著茶盞上前用已經涼透的茶把人給潑醒了。
等到他把剛剛和姚輝祖商量出來的宗旨對程任卿一說,又給人接上了脫臼的關節,程任卿先是一愣,而后不可思議地往他和姚輝祖臉上看了好一會兒。
這種駭人聽聞的彌天大罪,別人竟然愿意一筆勾銷?
“你若不愿意,就當我沒說過。”
見汪孚林聳了聳肩后說出這么一句話,程任卿想想之前汪孚林提到自己差點坑了余懋學,做事不計后果,不怕毀譽,但骨子里卻還有些豪俠仗義的他立刻也顧不得這是不是其中有詐了,把心一橫答應道:“好,我就說是冒稱婺源官家子弟游說府尊,見事不可為便投案自首。”
姚輝祖登時舒了一口氣,平心而論,他恨不得宰了這個害得自己提心吊膽的程任卿,可身為徽州知府,他眼下要應付的事情已經夠多了,不想再給自己添一個大麻煩。于是,他立刻開門叫來兩個師爺吩咐了幾句,見他們聽到之前款待的是府衙海捕文書上通緝的程任卿,全都大為意外,他少不得暗自提點了兩句,果然響鼓不用重錘,兩人全都聰明地放過了先頭一茬不計較。
可其他的可以不管,只想起那個曾經與其春風一度的女先兒,兩個師爺登時就有些頭疼。
誰知道程任卿坦然出了書房時,卻是淡淡地說:“之前在官房,我不過是掏錢讓她演戲騙你們而已,我可沒碰過那女人。”
此話一出,兩個聽壁角的師爺登時臉色頗為精彩,可如此一來,收拾善后就更容易了,他們立時按照姚輝祖的吩咐,去叫了府衙刑房司吏以及快班捕頭進來,把程任卿給押了下去。至于姚府尊不知道什么時候請了汪孚林來,他們當然不會傻愣愣地去問,全都當成沒看見,等到之后聽說姚輝祖親自叫了一乘四人抬的轎子來停在書房門前,又吩咐把人送回了歙縣城中縣后街汪家,他們也是絲毫沒有去打聽的。
有些事情知道了還不如不知道!裝傻充愣扮糊涂,在很多時候都是自保的不二法門。
縣后街的汪家宅院里,汪道蘊和吳氏夫婦今天突然從松明山殺過來,原本打算打兒子一個措手不及,結果兩人卻反而被之前那一系列突發事件給弄得心煩意亂。直到汪孚林和小北一同回來,焦躁地等在后院正房的老夫妻倆這才終于松了一口氣。眼見兒子兒媳好端端地出現在眼前,汪道蘊一個眼神讓吳氏帶著兒媳到東次間里去說話,自己則是留著汪孚林在明間,氣呼呼盯著人看了好一會兒,最終滿腔怒火卻化成了一聲長嘆。
“雙木,你就不能少讓我這個當爹的擔驚受怕一點嗎?”
這個很久沒再聽到的乳名叫出來,汪孚林頓時也有些百感交集。他苦笑了一下,這才無奈地說道:“爹,有些事不是說撂開手就能撂開手的。不說別的,現在歙縣衙門里那位薛縣尊,顯然對縣衙中三班六房那舊班底很不滿意,又打算踩著松明山汪氏建立自己的政績,甚至還明著打義店的主意,若是我按兵不動,任由人踩到頭上來,那么當初我在徽州府得罪過的人,豈不會有樣學樣?至于我出去奔波,那也是為了讓歙縣乃至于徽州府長治久安……”
“夠了夠了,我又不是那位姚府尊,不想聽你這些長篇大論!”
汪道蘊沒好氣地打斷了汪孚林的話,可看著眼下比自己還要高的兒子,他那滿肚子訓誡又不知道該怎么說,也只能繼續嘆氣道:“你去年考中進士,人家都是好好的去當官,卻偏偏你在遼東和京師惹出了那么多事情,而后歸鄉養病。可你真的安安分分修身養性一段時間也就算了,卻偏偏又摻和了這么多事情。我之前問過那幾個跟著你的人,也聽說了你在外頭的名聲,災星兩個字可不好聽,你說哪個上司希望下頭有個災星,哪個下屬希望頭頂災星高照?”
沒想到汪道蘊竟然會把災星兩個字給拿出來說話,汪孚林頓時啞然。他當初掣出這個名號,有時候是為了增強一下自己的兇威,有時候是為了推脫去自己不喜歡的衙門當官,可細細想一想,他還真是猶如行走的災星,到哪總得弄出點不太平的事情來。可這能怪他嗎?他只是不愿意忍氣吞聲而已!
“歸根結底,你就是銳氣有余,沉穩不足,雖說你名義上為人師,為人父,可要真正說起來,金寶也好,秋楓也好,全都不是你自己教的,那是靠的方先生和柯先生。我和你娘雖說盼著抱個嫡親的孫子,可也不是非得催你和小北。從今天起,你給我好好呆在家里修身養性,除非姚府尊那邊再派人來請,否則你就給我好好教金寶和秋楓,還有你那個小舅子!”
面對這樣變相的禁足令,汪孚林登時目瞪口呆。急中生智之下,他想起了秋楓的身世,趕緊把想要為其找家合適的同族人家過繼拿出來當成出門的理由,誰知道直接就被汪道蘊給堵了回去。
“這又不是什么難事,我去就行了。你也別以為你老爹什么都辦不好,我回頭拖上你舅舅一塊去,他辦事仔細,不會出紕漏的。”
能用的理由都沒了,汪道蘊連他的舅舅吳天保都給拖上了,汪孚林還能如何?不論怎么說,這位都是血緣上的父親,他唯有無奈投降。然而,汪道蘊卻還多添了一句:“我和你舅舅去辦秋楓那件事,你娘就留在這里照應你和你媳婦。你不用擔心小妹,她一個人在松明山學著打理田莊和家務,再說同族還有兩個小姊妹過去給她作伴,當家作主的她別提多樂呵了。總而言之,你給我先老實幾天!我可不希望回頭錦衣衛又或者東廠的人出現在咱們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