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時期,婦人改嫁的事情還司空見慣,但到了明代,隨著程朱理學深入人心,婦人守節的就越來越多,而且翻開族譜,遍地都是宣揚哪家節婦奉養舅姑撫養兒女,幾十年守節不嫁的例子,而朝廷褒獎的貞女烈婦節婦也越來越多。如徽州府身為朱熹的故鄉,如今心學雖是大力發展,大有蓋過程朱理學的架勢,但在根深蒂固的禮教影響下,婦人再醮仍然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
而汪尚寧的母親當年帶著三個兒子改嫁,并讓他們改姓,可想而知這是多大一件事!畢竟竦川汪氏也好,竦口程氏也罷,全都不是籍籍無名之輩。
竦川汪氏從始遷祖開始,和竦口程氏的關系就非常微妙。始祖汪森的一個兒子便是出繼程氏,而后一代代繁衍生息,不少人都在竦口程氏一族中娶妻生子,而且這其中連出了好幾位夫死守節,撫育孤兒的節婦程氏。所以,到了汪尚寧的父親汪昊這一代,汪氏已經是一連好幾代連個秀才都沒出了,汪昊說得好聽點是隱居弗仕,教授出了好些賢才,說得不好聽那就是連個秀才都考不上,只能靠給人授課度日。他死之后,妻子黃氏便帶著三個兒子改嫁了程嗣勛,那時候汪家和程家全都起了軒然大波,一直到程嗣勛把汪尚寧供養出來,情況才有所好轉。
如今汪尚寧都被稱之為汪老太爺,年近八旬的程嗣勛其實可以被稱之為程老太公了,但因為他家中沒有成年子孫,竦口程氏大多還是以老太爺稱之。
他當年娶了個寡婦,那壓力確實非同小可,不但汪氏一族為此鼓噪,程氏一族也險些和他斷了關系。要知道,比起日薄西山一代不如一代的汪氏,程氏卻是竦口最大的望族,修路造橋不計其數,為此恩封了好幾個散官,還受朝廷旌表建了一座尚義坊,秀才監生更是遍地都是,節婦那就更不用說了,族中若是寡婦不守節,都會引來無窮議論,更何況是程嗣勛直接就娶了竦川汪氏的寡婦黃氏?
然而,他卻是真心喜歡黃氏,為此根本就不在乎還要接納三個繼子,更竭盡全力出錢供他們讀書。然而,等到汪尚寧年未弱冠進學成了秀才,接下來又是舉人進士一路告捷,二十歲就由進士出仕為官,但后來黃氏亡故,他丁憂之后死活要求黃氏和生父合葬,等到官當得大了,卻和兩個弟弟一塊改回汪姓,為弟弟們捐監謀官,即便也給他這個繼父討了一個從七品行人司司副的恩封,可汪家三兄弟后來另建汪宅,他這日子何止寂寞二字能夠說盡的?
黃氏嫁給他的時候,比他大五歲,長子汪尚寧已經七歲,另兩個兒子一個五歲一個兩歲,因為他家境也不寬裕,供這三個兒子讀書已經非常吃力,所以最初并不執著于要親生子嗣,直到好幾年后,黃氏才給他生了一個女兒。等到女兒出嫁,三個繼子歸宗,妻子再一去世,他雖異常孤單,卻并未另娶。雖說三個歸宗汪氏的繼子逢年過節也來探望,曾經還商量過在三兄弟的兒子當中選一個給他當嗣孫,可挑來選去,卻因為他的家境并不怎么樣,事情就擱置了下來。
以至于最后還是竦口程氏的族長出面,在他的同族堂兄弟中挑了個孫子,給他立了個嗣孫。雖說過繼的終究不如親生,可哀莫大于心死,太過寂寞的他還是把心思全都放在了這個年少的孫子身上。
他如今最愛干的,便是一有時間就打開當年編好時送來的《新安名族志》,翻開程氏那一卷出神。因為當初程氏是首卷,比汪氏那一卷編纂得早,除了他這個行人司司副被提了一筆,還是陜西布政司左參政的繼子尚寧也放在程家同輩人的最前面。而那時候,汪尚寧還未改姓,還叫做程尚寧。可到了編撰汪氏那一卷的時候,他這個繼子已經官當到了云南布政使,三兄弟全都改回了汪姓,出現在了竦川汪氏那一卷中,卻是提都不提曾經姓程這檔子事了。
“養恩不如生恩……呵呵,恩愛幾十年又怎樣,到頭來連死后合穴都做不到……上書做什么事的時候,倒是知道把我一塊捎帶上……”
一大把年紀的程嗣勛捏著手里那一卷幾乎都快翻爛的書,喃喃自語的同時,渾濁的眼睛里也有水光轉動著。他也不是沒想過就這么死了一了百了,可終究是意難平,再加上當初挑嗣孫時,他希望孩子小些,如此才好親近,因此家境貧寒又是幺兒的嗣孫程祥元至今還只有十二歲,年紀尚小。
就在他一如既往發呆的時候,突然只覺得旁邊有人推搡自己,等側頭看過去的時候,這才發現是本該在書房中讀書的孫子程祥元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程祥元見把他推醒了過來,連忙說道:“爺爺,外頭有人來拜訪您,說是歙縣松明山汪孚林。”
“歙縣松明山汪孚林?”
即便是這些年不大出門的程嗣勛,對這個名字也完全不陌生。要知道,汪孚林和竦川汪氏可謂是深仇大恨。汪尚寧也就罷了,不會在他面前提這種丟臉的事,汪尚宣卻不一樣,有一次當著竦口程氏幾個要緊人的面說起汪孚林時,就差沒有破口大罵了。而因為竦口程氏有人開口維護了汪孚林幾句,汪尚宣氣得一整年都稱病沒到他這里來露過面。若是讓汪尚宣知道,汪孚林竟然這時候來拜訪他,那會是何等樣表情?
心里這么想,已經老態龍鐘的程嗣勛卻絲毫沒有把人拒之于門外的心思。他微微瞇起了眼睛,和善地看著身旁的程祥元,笑著說道:“爺爺走不動了,你去外頭代爺爺迎接一下他們。記住,禮節上頭一定不能馬虎,那位汪公子可是進士。”
“爺爺放心,我知道,和大伯父一樣的進士嘛。”程祥元笑著露出了酒窩,沒注意到程嗣勛聽到大伯父這個稱呼時臉上露出的陰霾,轉身一溜煙就跑了出去。
當十二歲的程祥元再次回來的時候,程嗣勛卻發現,他身后跟著的不是汪孚林一個人,而是好幾個人。如果說汪孚林一個人來拜訪他,那還在情理之中,可這么一大堆老老少少一起來,他就著實有些訝異了。兩相廝見之后,見汪孚林禮數十足,年紀老邁心思卻清明的他這才含笑說道:“我這家里平時少有客人,沒想到今天卻一下子有這么多客人來。容我倚老賣老問一聲,汪公子這是帶著全家一道來竦口了?”
“是啊,本來是帶著全家一道來認親的,結果事情有些變化,如此打道回府不免白跑了這一趟,因此之前在程家宗祠外頭路過,得知那竟然是由唐時的圵野縣衙改建的,我就想拜訪一下竦口程氏德高望重的長輩,所以就冒昧來了。事先也沒有知會一聲,還請老太爺別怪我來得唐突。”汪孚林說到這里,就一一引見了今天隨同前來的其他人,首先自然是舅舅吳天保,接著是小北,再接下來方才是葉小胖和金寶秋楓。
程嗣勛不意想汪孚林還真的是全家一塊來了,頓時更生疑惑,尤其是看到小北時,他打量著那一身男裝打扮,不禁想起了自己年輕時那段求娶黃氏的曲折經歷,倒是沒有計較這對小夫妻居然這樣肆無忌憚地出門。當然,他更加感興趣的,還是傳言中一塊受教讀書的三個小家伙,尤其是汪孚林那個年紀和自己嗣孫程祥元差不多大的金寶。端詳好一會兒,他就感慨道:“十二歲的案首,著實是無雙璞玉,汪公子真是好眼力。”
“好眼力談不上,其實說到底那時候也是濫好人個性發作而已。”汪孚林一面說一面側頭看了一眼椅子另一邊侍立的秋楓,因笑道,“還有秋楓。老太爺也聽說過秋楓的事情吧?要不怎么說咱們徽州府讀書蔚然成風,他居然就憑著在歙縣學宮打雜,在紫陽書院旁聽,硬生生學了不少東西。當年我先后收下金寶和他的時候,多虧了當時還是歙縣令的岳父大人愛才,留著他們和我這小舅子一塊讀書,否則就憑我負債累累,真不知道上哪去找名師教他們。”
“是啊,家里要供一個讀書人真不容易。畢竟要考一個功名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日日夜夜都要苦讀,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家里的雜事都幫不上忙,想當初雙木他母親去了外地照顧他病中的父親,雙木都是他兩個妹妹照顧的,后來又添了兩個人,就算是我聽說了之后,當面固然不說什么,可暗地里還是替他發愁。”這一次接話的是吳天保,雖說不像小北和汪孚林一搭一檔慣了,可路上都商量好了,他自然知道該怎么說,“說到底,雙木真是惜才之心。”
“你家這兩個孩子確實是運氣好。”程嗣勛百感交集,但心里卻越發想起了從前供三個繼子讀書的事,一時竟有些失神了起來。
可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得小北開口說道:“他惜才有什么用,架不住有人一次一次在背后搗鬼!金寶已經夠可憐了,被親生哥哥賣了不說,還要拿他來陷害孚林。秋楓又招誰惹誰了,先是被家里人當成搖錢樹,好容易孚林拿錢打發了那些貪得無厭的家伙,如今看他已經中了秀才,生怕被家人牽累,想給他在同族中找一家品行好的過繼,挑來選去就揀了竦口程氏那位程大姑,可竟然連這種成全他的好事,還被人在背后使壞!”
程嗣勛有些心不在焉地聽著,可耳朵捕捉到使壞兩個字,他一個激靈驚醒過來。奈何前頭錯過了好幾句話,他只能沖著一旁的程祥元看了一眼,做慣這種事的程祥元連忙把嘴湊在他耳朵邊上,把小北的話原樣復述了一遍。這下子,程嗣勛登時瞪大了眼睛,哪里還有剛剛的疲憊和失神!
“適才所言使壞的人,不是竦川汪氏的吧?”見汪孚林冷笑不語,他盯著人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嘿然笑道:“原來汪公子今天來,是興師問罪?”
“事已至此,不能強求,我又哪里敢來興師問罪?更何況,要興師問罪,那也是去汪家,來程家找老太爺,豈不是找錯了人?”
汪孚林不閃不避看著程嗣勛,欠了欠身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只是想到老太爺當年含辛茹苦養大了三個繼子,如今承歡膝下的卻是別人,再加上秋楓這件事,心里有些感慨而已。竦口程氏和竦川汪氏彼此聯姻,迄今已有數代人,老太爺當初娶妻撫養繼子,也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壓力,到頭來繼子歸宗,這還能說是禮法,但合葬也好,奉養也好,卻都是人情。既然某些人飲水不思源,也難怪連秋楓這點小事也要從中作梗。”
程嗣勛沒想到汪孚林竟然揭這舊傷疤,一時勃然色變,可他正要開口時,卻不防汪孚林說出了一番讓他完全意想不到的話。
“據我所知,老太爺當年娶妻是二十四歲,而后您不到四十時,黃氏夫人就亡故了,此后老太爺傷心過度,始終沒有再娶再納,七十甫立嗣孫。按照朝廷旌表的規矩,盡管年紀上有所出入,卻很夠格旌表義夫了。要知道,老太爺之前身上封的行人司司副,是繼子求來的,于令孫毫無助益,不夠格讓他得到恩蔭。但如果再加上一座旌表義夫的牌坊,不說別的,他日令孫爭取一個恩貢監生,卻是一件相對容易的事!”
所謂義夫,和節婦相對,指的是男子壯年喪妻之后不再續娶也不納妾,守義終生這種極其稀少的情況。盡管義夫這個提法元朝就有,甚至還被人寫進了戲里,可朝廷官方旌表義夫卻素來少見,汪孚林曾經在看徽州府志時有過印象,這才是他這會兒來見程嗣勛的殺手锏。
他可不是單純來興師問罪,又或者是跑到這指桑罵槐,惡心竦川汪氏那些人的,盡管程嗣勛守義的時候年紀已經不小了,但至今已經四十年,哪怕最終這個義夫的旌表存在爭議,有可能會下不來,但那又怎樣?只要有相應的輿論在,他就不相信程嗣勛不想宣泄一下心頭之氣。至于程嗣勛的這個孫子,他當然不會過河拆橋。
見程嗣勛臉露掙扎的表情,汪孚林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十幾年含辛茹苦的養育之恩,四十年守義不另娶之德,相比血緣,孰重孰輕?我就是想要讓世人去想一想,究竟是生恩不如養恩,還是養恩不如生恩?”
程祥元還聽得似懂非懂,但屋子里其他人全都目瞪口呆。畢竟,這旌表義夫的事,汪孚林剛剛可一點口風都沒露過,這真的是因為一時之氣靈機一動?
程祥元還小,聽不大明白眾人到底再說什么,就在這時候,他突然看到外間有小廝張頭探腦,他瞅了一眼程嗣勛,立時快步沖了出去,等到又跑回來時,他卻是沒顧得上廳堂里還有其他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爺爺,聽說老族長帶著幾個人徑直去大伯父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