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一連數日,歙縣這一年的夏稅收得很順利,十五區大糧長之中,竟是汪孚林的嫡親舅舅吳天保第一個完成征收任務。完稅的這天傍晚,汪孚林從征輸庫把吳天保請到了家里,一家人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飯,汪二娘和汪小妹無不喜笑顏開,跑到廚房說是要幫劉洪氏一塊下廚,實則給添了不少亂子,雖說如此,可終究滿院子都是笑聲,一片其樂融融的氣氛。
飯后,吳天保單獨拉了汪孚林低聲探問,說起最初一直給他使絆子的大戶,最終竟是全都把該交的夏稅都給交齊了,自己沒有賠補一分錢。對于這樣的結果,汪孚林算算吳天保當初最慢的進度,如今卻第一個完成,再想想程老爺之前捎的話,哪里還不明白是這位幫的忙。可這是他和程老爺之間的人情,對這位奔波勞累兩個月的舅舅,他也就不便明言了。
等到留宿了吳天保一夜,次日一大清早送了他離城回巖鎮,他本想捎帶硬賴在自家的程乃軒同去程家大宅,一來道個謝,二來把逃家那檔子事給解說清楚了,奈何程乃軒對老子那就是老鼠見了貓,壓根不敢去,只是央求他把墨香給弄出來,他不得不獨自走了一趟。到了程家,他先是感謝了程老爺對于歙縣夏稅工作的鼎力支持,尤其是幫了自家舅舅一把,見程老爺對此虛懷若谷毫不居功,他方才直接反手把程乃軒這小子給賣了。
“我本想帶程兄同來的,可他說是逃家這么久沒臉見您,所以……”
“你不用說了,我自己的兒子什么脾氣。我還不知道?”程老爺眉頭一挑,繼而冷哼道,“對未婚妻不滿意卻不敢如實對我說,畏首畏尾!對了,你回頭把墨香帶了給他。家里這么多下人,他也就只籠絡了一個墨香,其他的都只是靠詭計糊弄住,要不是他走的時候還好歹給他祖母和母親留了一封信,這個兒子我就干脆不要了,真不知道他哪里像我!”
對于程老爺這樣苛刻的評價。汪孚林不得不感慨當虎爸的就是要求高。他正打算稍微交待一下另外一件事,程老爺突然話鋒一轉。
“至于他之前說和許家小姐見面時,那只追了他一路的惡犬,我去查過了。鬼面之事我總不好去問,但那條惡狗。是許家一個家丁拴狗的繩子斷了,許家并不算豪富,所以家中有養犬防偷,這只是一個意外。”程老爺見汪孚林表情微妙,知道這小秀才和自家兒子交情莫逆,未必會相信這說辭,他只能嘆了一口氣,“回去告訴那小子。他要繼續這么胡鬧下去,人家許家未必看得上他這女婿!”
如果真是那樣,程大公子一定會歡欣鼓舞的!
汪孚林今天來見程老爺。另一件事便是打探各鄉里大戶的動向,從程老爺口中得知飛派白糧之事打得這些人暫時顧不上別的,他心頭稍安,又盤桓一會兒就告辭出來。而這一次,外間卻早有人巴巴地等著他,正是他之前一直沒見到的程乃軒祖母和母親。這兩位婦人對他客氣十分。千叮嚀萬囑咐,只求一件事。
看好程乃軒。千萬別讓那家伙亂來。若是再闖禍,程老爺一怒之下。她們作為母妻,未必攔得住程老爺的家法!
正因為如此,帶著興高采烈的墨香回家之后,汪孚林就立刻把程乃軒提溜在了身邊,又約了戚良等人下鄉造訪西溪南。如今已經到了七月末,暑熱減退,山中漸有初秋之氣,戚良已經把整整三千兩交托了出去,也想和汪小秀才進一步接觸接觸,也就同意了。
這些將兵都有馬匹代步,比汪孚林和程乃軒更加方便。一路上,汪孚林試探提了提能否向他們學騎馬的事,程乃軒立刻也插了一腳,戚良自是滿口答應。有了這樣一個良好的開頭,汪孚林使出了十八般解數,又是試探又是忽悠,等到了西溪南村,他和戚良彼此的稱呼已經從最初的小官人和戚百戶,變成了汪小弟和戚老哥,其余老卒還有些拘束,但也不像最初那樣生疏了。
因為汪道昆臨行前,對豐干社的才子們,以及西溪南村的那些好友故舊全都交待過,自己離開徽州府之后,松明山汪氏對外的事務便都由汪孚林打理,再加上汪孚林之前曾經替本村那些受騙上當的富民追回了財物,所以這次他故地重臨,還帶著戚良等人,一到西溪南村,立刻被人這里邀來那里請,吳氏果園主人的侄兒吳守準甚至去請示了自家伯父,慷慨大方請眾人留宿果園。
雖說戚良先頭早就派人打聽過汪小秀才的豐功偉績,可此刻面對這樣的禮遇,他對汪孚林的評價不由得再次提升了一個等級。
整整一下午,汪孚林的老相識,賣糖葫蘆的松伯連糖葫蘆都不做了,親自給眾人當了向導,吳有榮的鄰居,駝背吳七爺也主動請纓,給眾人講解西溪南吳氏從休寧遷居此地的始末,讓汪孚林真真切切上了一堂歷史課。而同行的戚良等人甭管有興趣沒興趣,都只能聽著,可這種被人簇擁在當中,列為上賓的這種待遇,他們從前卻少有領略,一個個昂首挺胸,都覺得臉上有光。
這天傍晚,當來到豐樂河邊上時,汪孚林想到自己當初一連三天早晨看到汪道貫游野泳的事,現如今這位閑人不在,他就樂得把這事情當成笑話說出來。這位在豐樂河兩岸名聲頗大的汪二老爺素來有放浪形骸之名,此刻聽到他還有如此喜好,四周圍的吳氏諸生頓時笑了起來,吳守準更是拊掌說道:“回頭見了二老爺,一定要讓他好好游一回,讓我等替他助威!”
戚良小時候長在海邊,沒少下水,水性很好,抗倭的時候還一度追倭寇下海。聽說那位在福建時頗有才名的汪二老爺竟也有這等雅興,他只覺得距離一下子拉近了,一時間看著河水直出神。一旁的汪孚林看在眼里,心里就有了計較。
吳氏果園完全是按照江南水鄉園林的標準設計的,對于從前鮮少踏足這種地方的戚良來說。住在這貨真價實的園林屋宅中,卻是很新鮮的體驗。盡管這里的環境比汪孚林家祖宅更好,但他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好容易睡著,天光剛亮他就醒了,索性披衣起床出了院子。走到果園中引了豐樂河活水入園的那條小溪邊。他想到那條清澈的豐樂河,頓時生出了一絲沖動。須知自從到了北邊薊鎮之后,他就很少下河了,畢竟身為戚繼光親兵,不能讓人詬病。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個聲音:“戚老哥睡不著?要不要咱們趕個大早去豐樂河也游一趟?”
戚良登時回過神來,轉頭看到是汪孚林,身后還跟著個滿臉機靈的小廝,他不禁笑了:“汪小弟會游泳?”
“可千萬別讓人聽見。”汪孚林瞅了瞅四周,訕笑一聲道,“讓人知道我昨天才嘲笑了我家那叔父,現在自己也要去下河,肯定要笑話我!”
汪孚林帶著葉青龍走在戚良前頭帶路。在猶如迷宮一樣的吳氏果園中,他只不過昨天逛過一會,卻能記清路途。這會兒找到邊門,推醒了看門的門房,三人就溜了出去。不多時,他們就來到了豐樂河邊,只見這晨曦之中的河面一片寧靜,并沒有什么人。
汪孚林吩咐了葉青龍在河邊望風。隨即就笑瞇瞇地對戚良問道:“戚老哥水性怎么樣?”
“我是海邊長大的,你說水性怎么樣?”戚良雖說瞎了一只眼睛。可此時此刻卻透出一股迎風破浪的自信來,“怎么。汪小弟你不信?”
“不是,是我這游泳都是瞞著人偷偷學的,這已經很久沒下過水了,回頭萬一出了岔子,恐怕得靠老哥哥你救人了。”
汪孚林帶著個葉青龍,純粹是為了到時候有問題呼救用的,這會兒聽戚良吹噓水性,他立刻就把安全問題托付了過去。趁著對方瞪眼睛不可思議的時候,他已經脫下衣裳活動開了身體下水。這是他莫名其妙來到這年頭后第一次下水,從前是身體沒恢復,功名危機在眼前,后來是沒個強悍的救生員,現如今后頭有個自詡為海邊長大的,他總算是不用愁,先在岸邊淺水區撲騰了兩下找感覺,恢復了手腳協調能力,他方才漸漸往前游了過去。
不消一會兒,他就感覺到身后有水聲,想也知道是誰追了上來。這么久沒下過水,從前學過的那些自由泳也好,仰泳也好,動作他早就做不標準了,可當戚良超過他時,看到對方雖說快速,卻絕對稱不上好看的動作時,他那一丁點小郁悶都丟到了爪哇國,連忙奮力追上。等到跟著人橫穿豐樂河到了對岸屬于自家松明山的地界,眼看岸邊就快到了,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卻生出了一種自打到這時代后就再沒有感受過的爽快。
怪不得以汪道貫的身份,大清早竟然會在河里游野泳,無拘無束,肆無忌憚的感覺真好!
戚良盯著滿臉愜意狀的汪小秀才,突然往后頭松明山村看了一眼,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汪小弟,那邊有貴村婦人來洗衣裳了。”
汪孚林一仰頭,看見村口有幾個婦人結伴而來,他瞅了一眼身上的褲衩,暗想幸好沒有裸泳,否則就要給人看光屁股了。然而,那幫婦人往他這邊看來,須臾就是一聲大叫:“快來人哪,汪小官人落水了!”
直到這時,汪孚林才醒悟到戚良那意味深長的一睹是什么意思。在村里人眼中,他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泡在豐樂河里只有落水一種可能!
見戚良一個猛子扎進水,須臾就往對岸西溪南村的方向回游,他更是給氣壞了。
這都什么人啊,把他丟在一群七大姑八大姨眼皮子底下,太沒義氣了!
ps:昨晚八點才到家,打不到車,擠公交車和沙丁魚似的,還淋了個落湯雞,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