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當年那手廚藝,完全都是在錢包和滿足口舌之欲這兩者的艱難平衡之間,一點一點練成的。下館子的性價比當然比不上自己做,而不做的結果就是沒得吃,所以他也只好摒棄君子遠庖廚的所謂傳統,自己親自下廚滿足自己的嘴。盡管來到這個陌生世界的頭幾個月,他倒是沒做飯,可在他看來,不論是松明山的汪七嫂,還是馬家客棧的廚子,又或者是劉洪氏,做菜的手藝都還算中上,滿足他那張刁鉆的嘴就有些不夠看了。
他之所以一直都忍著沒下廚,那是因為他最擅長做的菜,無一例外都少不了一樣必備的佐料,那就是辣椒!
也許是因為程老爺對汪孚林素來賞識,也許是因為覺得兒子交的這個朋友頗為仗義,盡管汪孚林折騰了兩個菜之后,小廚房里那濃重的辣椒味讓廚娘們望而卻步,丫頭們抱怨連天,但上頭老太太和太太半句閑話沒有,仆婦們也只能暗地犯嘀咕。至于程乃軒,當那一大盆豆腐,一大盆黃鱔擺在面前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先往后頭閃了半步,隨即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你確定,這么紅通通的,真能吃?”
“我已經很照顧你口味了,只是微辣而已。”
見程乃軒還在猶豫,汪孚林二話不說先給自己盛了兩大勺的麻婆豆腐。一口下肚,他只覺得那種麻辣鮮香在口腔中完全散發了開來,那種難以名狀的滿足感,讓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把西紅柿、玉米、花生、紅薯、土豆等一系列美洲特色農產品全都給找全!且不說口味。后兩種全都是備戰備荒的好東西!
眼見汪孚林已經大快朵頤,程乃軒方才猶猶豫豫伸出了筷子,只是一小口,他就倒吸一口涼氣,可那種說不出的刺激之后。回味卻讓他大為意動。他本來就是那種喜好新奇,很容易接受新鮮事物的人,故而最初還只是淺嘗輒止,很快就和汪孚林筷子打起了架,待到兩人風卷殘云一般把兩個菜消滅干凈,他方才滿足地摸著肚子說:“從前我就沒覺得吃這玩意有什么大不了的。最多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可今天卻仿佛胃口大開似的!”
“你說對了,辣椒最大的功效,就是驅寒開胃祛濕。聽說各種各樣辣椒的辣度鮮度還各不相同……”
程乃軒對于功效之類的不太感興趣,他更在意的是好吃。不等汪孚林把話說完。他就眉開眼笑地說:“看來吃上頭,你的眼光還真是不錯。咱們那林木軒最近風頭正勁,多虧了你說動葉小姐親自推介,這美人果和狀元果賣得好極了!徐叔之前還懷疑這事情到底行不行,現如今見著我那叫一個客氣,和從前看我爹面子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不過,就是這小胡桃全都是野生的,采摘收上來不太方便。而且外頭如今已經有別人家在收了。”
“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個先來后到的時間差。我們唯一的優勢在于,衣香社那些大小姐們全都認準了林木軒的美人果才是正品。這些大戶人家不會在乎錢。在乎的是面子,難道因為那區區一丁點錢的差價,就讓人質疑自家的實力?”汪孚林想當初就覺得林木軒這名字實在是太風雅,可現在他不得不承認,風雅這東西還是很有作用的,“對了。那些街頭小推車呢?”
“一包一包雖說賣不出大價錢,可因為美人果和狀元果那么紅紅火火。也有不少人買去嘗鮮。只不過價錢太賤,加在一起也及不上林木軒一個零頭。不過就因為賣得賤。有人買了過去冒充賣,可因為一個放鹽,一個不放鹽,再加上一個是揀選過的,一個是沒挑過的,差別大,除非真貪便宜的,否則怎也不至于出問題。”
說到這里,程大公子伸出一個巴掌,興奮地在汪孚林面前晃了兩下:“林木軒這些干果,五天之內凈賺五十兩!”
雖說這和鹽商們日進斗金的大手筆相比,只不過一個區區微不足道的數字,但對于投入而言,仍然相當可觀。所以,汪孚林眼看程大公子在那摳著手指頭算一個月多少,一年多少,他不禁干咳一聲說:“怎么樣,我這吃貨想的行當,應該還不錯吧?既然如此,我打算開個專賣辣椒菜的館子,你要不要也摻和一腳?”
“那還用說!”
程乃軒興奮地一拍巴掌,可緊跟著,他就皺了皺眉頭:“話說,比起這些一本萬利的生意來,義店就真的是虧本賺吆喝,而且占用資金太大。我那私房錢投進去倒無所謂,可我就弄不懂你了,這些小成本高產出的事情不做,非得折騰這種容易引來別人針對和反彈的東西干嘛?”
“我問你,你爹生意已經做得很大了,可是,兩淮鹽運使司要決定什么事,你爹說得上話嗎?”
“大概,能說得上一兩句,畢竟爹在鹽商當中也算一號人物。”
“人一定要吃飯,喝水,吃鹽,這種東西是必需品,至于其他的,那是可有可無的。比如說小胡桃,比如說辣椒。這些東西,用來賺點小錢甚至大錢,都可以,但要作為可以主導的大本錢,那就很難了。義店從現在看來,賠本賺吆喝,而且占用的資金大,但被鄉民們贖回又賣給別的米行糧店這一鬧,占用的資金反而不多了。借用這樣一個看上去有些畸形的店,我并不僅僅是打算向那些糧商展示一下力量,而是用來商鞅立木,讓人相信我。”
程乃軒只覺得有聽沒有懂,但他這個人素來豁達,想著橫豎還有更賺錢的生意,他也就不去試圖了解汪孚林究竟葫蘆里賣什么藥了。說到底,程老爺不在,他就如同籠中鳥得了自由,徹徹底底沒了負擔。可是。當他讓丫頭進來收拾了碗筷,準備拉著汪孚林去林木軒看看生意興隆的光景時,門外卻突然傳來了一陣說話聲。緊跟著,湘妃竹簾被人高高打起,就只見一個中年婦人攙扶著一位老婦進了屋子。
“祖母。娘!你們怎么來了!”
見程乃軒一下子跳了起來迎上前去,汪孚林也趕緊起身,想到自己拿到辣椒,甚至來不及回家,就借用人家小廚房倒騰了一出,他不禁有些心虛。可還不等他上前行禮之后好好解釋兩句,來的這兩位便齊齊對他報以和藹親切的笑容。
上一次程乃軒躲藏在松明山村金寶家廢屋被汪孚林發現之后,他兩次跑來程家大宅見程老爺的時候,后一次這婆媳倆曾經鄭重其事地托他幫忙照拂,此時再見。兩人也是客氣有加,寒暄了好一陣子之后,卻拋出了一個讓他愕然的正題。
“三天后,讓我陪程兄去許村,賀許老太公一百零二歲生辰?”
只聽到一個許字,汪孚林就本能地瞥了一眼程乃軒,心里有一種很不妥當的感覺。果然,他還沒說是答應還是不答應。程乃軒就立刻炸了。
“我不去!”
然而,一向寵他慣他的祖母許氏,此時此刻卻重重一拄拐杖。沉聲喝道:“人家汪小相公比你還年少兩歲,父母不在,卻擔當起了一家之主的職責,前前后后替家里遮擋了多少風雨,可你呢?你之前為了這門親事,一再胡鬧。甚至于自污,你知不知道。若是許家因此退親,程家就你這樣一個子嗣。日后你還要讓你爹如何在兩淮商場,歙縣乃至于徽州府立足?”
許老夫人罵過之后,攙扶著她的黃夫人便看著兒子,恨鐵不成鋼地說:“許老太公當年資助過許翰林,而且他和夫人都是朝廷旌表過的,為此今年壽辰,從上至下必定有很多人去賀壽,許翰林人在京城,他家中夫人小姐卻必定會去幫襯。你身為晚輩,本來就該替你爹去走一趟,而汪小相公代汪部院去賀壽探望,這也是應當的。到時候你再讓汪小相公陪你去一趟許家,見上許家小姐一面,省得你這個孽障心心念念覺得人家不好!”
程乃軒看看前所未有嚴厲的祖母,再看看滿臉痛心疾首的母親,最終偷瞥了一眼汪孚林,見其無奈地沖自己點了點頭,他只好耷拉下了腦袋。可在心里,他也愿意去最后證實一下,自己的未婚妻到底是不是當初那個害得自己留下心理陰影的鬼面女子。只要不是,他也不用這樣聞許色變地過日子!
盡管這幾個月來,對歙縣乃至于徽州府的知名人物,汪孚林有了一定程度的認識,但能上徽州府志的,不是科舉有成,就是仕途得意,總之至少得是個舉人,所以,單憑許村許老太公這個描述,汪孚林壓根不知道人家是誰——料想從前那個悶在松明山一心讀死書的汪小秀才,也絕對不會知道。值得慶幸的是,程家人做事周到萬分,竟連他那份禮物也給一并準備好了。他本待拒絕,可聽說是程老爺臨走時的意思,只能領情。
等他從程家回到自家門口,推門時卻發現門虛掩著,進去一看,他就看到,是李師爺和金寶秋楓葉小胖已經回來了。
既然有了李師爺這本活字典,汪孚林自然不吝討教,結果卻被李師爺用猶如看什么一般的眼神打量了一陣子。
“說你書呆吧,你處理很多事情的時候比那些胥吏差役還精;可說你不書呆吧……你連許村那對瑞侶都不知道。你如今代表鄖陽巡撫汪部院,要是程家不提出讓你陪程公子去拜壽,你萬一真漏掉這樁大事,傳揚出去,人家豈不會說汪部院不敬老?”
說到這里,李師爺猛然警醒到,不止是汪孚林忽略了這一茬,似乎他自己,也沒有提醒過葉縣尊。
汪孚林頓時啞口無言,他突然發現,自家雖說人手已經很不少了,但還缺一個能夠掌管行程表的管家。畢竟,這些過節過壽等等必要的事情,他怎么記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