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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沾了汪道昆的光,汪孚林的排列序位相當靠前,因此當何心隱那幾乎等同于暴喝的聲音傳入耳中,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那是歲考的時候他用在策問結尾的……怎么至于何心隱剛到徽州就聽說了?
面對那些意味深長投注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汪孚林一面保持淡定,心里卻已經劇烈翻騰開了,卻不防旁邊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見是葉小胖似乎想要說話,他就稍稍矮了矮身子,偏了偏頭。可聽到葉小胖說出來的話,他卻頓時更瞠目結舌了。因為葉小胖赫然說的是:“是我爹得知這次名士云集,特意囑咐了趙五爺他們,在各處歇家客棧,把你那兩句詩張揚得到處都是。我爹說,此次名流眾多,讓人知道我歙縣有少年英杰,豈不快哉?”
都說了不是我寫的,是宋朝的林大人寫的!葉大炮你干嘛把大炮放我身上來了!
汪孚林實在有些糾結。本來,胡松奇這邊是他聯絡的,此事未必就會張揚出去,胡松奇自己還要臉面,汪應蛟和程任卿周文則不是多嘴的人,至于許老太爺作為這次的召集方,在他的強烈要求下,就更加不會輕易暴露他在其中的作用了。可是,被何心隱這樣當眾一宣揚,回頭舒邦儒這樣的有心人再推波助瀾,誰還會不知道?幸虧他早已嚴正聲明,這首詩是宋朝的林大人寫的,否則他非得被某些人給惦記上不可!
奈何振臂一呼的何心隱,卻并未在意那個牽涉其中的小秀才是什么態度。他甚至不在乎自己在主流圈子,甚至在王學泰州學派也是個離經叛道的人,卻是繼續說道:“胡公今日便已經是去世五周年了。以他抗倭之功,閑居鄉里卻依舊有人不肯放過,羅織罪名,甚至辱及家人,實在是我士林之痛!好在蒼天有眼。當初的幕后指使者已經賦閑回家,搶占的無數民田也已經發還,兒孫自有其罪,彈劾他的陸鳳儀也早已黜落為民,當初辱他家眷,封其家門的何東序。自己也因為幾樁刑獄而左遷,至今還被徽州人唾罵!”
汪孚林已經貨真價實目瞪口呆了。何心隱的戰斗力竟然這么強大,矛頭竟然直指被高拱和海瑞不用商量的默契就整得幾乎死去活來的徐階!至于那個彈劾胡宗憲的陸鳳儀……他倒是真的第一次知道,此人竟然在成功做了這么一件大事后,還被貶為平民了。至于何東序。這幾天這位前任徽州知府又被人翻了舊賬,所以說,做人不要太過分,這話真的一點都不假。
就連曾經奔走京師為胡宗憲活動的茅坤,就連曾經在東南一帶四處找人為胡宗憲翻案的沈明臣,這會兒也全都被何心隱今天這突然一招而嚇著了。這話如果是徐渭徐文長來說,他們不會有任何驚訝,畢竟那是和胡宗憲最最相得的幕僚。可何心隱……何心隱在胡宗憲幕府的時間并不是最長的,而且據說還曾經拍桌子翻過臉,這次是吃了炸藥了?
從汪孚林的方向。當然看不見蘇夫人和葉明月小北。今天正祭這種日子,雖也有婦人們想參加,但得等前頭那些男人離開才可能。所以,小北早先就偷偷又回了一次龍川村,找到了一個不易被人發現,又靠近胡家祖塋的地方。此時此刻。聽到何心隱竟是當眾說出了那樣的話,她只覺得又激動。又歡喜,緊緊攙著蘇夫人的胳膊。聲音顫抖地說道:“夫人,那就是何先生。他從前和徐先生一樣,敢對我爹拍桌子的,脾氣大得很!”
“我知道,他還親自殺過倭寇!”
何心隱同樣是名滿東南的人物,但不僅僅在于他的文名,而且還因為他的俠名,此時此刻,同樣聽得心情激蕩的蘇夫人便點點頭道:“都說聞名不如見面,今天一見,果然是不負俠名。只不過,他今天這一說,固然群情激奮,但只怕要多出很多不是來。”
葉明月見小北有些愕然,便低聲解釋道:“徐閣老雖說已經罷相回家了,但朝中黨羽門生很多,否則海撫院也不會因為辦了一個他而在南直隸舉步維艱。至于陸鳳儀何東序,在徽州固然是被人深惡痛絕,但在外頭卻還是有很多人同情他的。尤其是陸鳳儀,被罷官為民后,屢屢被本管地方官舉薦為賢才。”
小北這才醒悟過來。她有些擔憂地往何心隱的方向看去,忍不住低聲呢喃道:“何先生難道就沒想到,這話要是傳開來,很多人都會恨他……”
汪孚林這時候在想的,也同樣是這個問題。所以,當發現何心隱還有繼續發飆的跡象之后,他甚至不得不考慮,自己這個小字輩是否要在這個時候站出來阻止——盡管他根本沒想到該如何阻止。好在,他終于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夫山先生所言,也是大家所想,然則今天是胡公忌辰,以逝者為重,以祭祀為先,還請夫山先生能夠體恤徽州上下,乃至于遠道而來參加正祭的仁人義士之心。”
說話的是方先生,而他話音剛落,柯先生也立馬接上道:“夫山先生,這時候人都不在,你就算罵得再狠,別人也聽不到,還不如留著力氣,等胡公異日得以翻案時再痛痛快快罵一場!今日人多,大家全都想祭拜胡公,盡一份心力,看這人流,說不定等到晌午都未必能輪過來,夫山先生體諒一二。”
何心隱依稀還認得這兩人,此刻先是一愣,隨即就意識到了兩人藏在這番話下的苦心。等到本來哭祭不止的沈明臣也上來,和茅坤一塊反而規勸起了他,他只能按捺下了心中那股邪火,讓到了一邊,由得胡松奇作為主人,組織一批批人進來祭拜。看著這長長的人流,他正在發呆,突然就只聽茅坤低聲問道:“夫山,我是直接到績溪來的,并未進府城,你之前提到的‘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是哪里聽來的?”
“似乎是……今年歲考一個生員的策問卷子結語?至少我是這么聽說的。”
沈明臣剛剛那滿腔悲憤,全都被何心隱的當眾開炮給炸沒了,此刻雙目依然紅腫,人卻總算有了些精神。聽到是生員策問卷子中寫的,他便苦笑道:“倘若胡公還在,說不定幕府之中,就要多一個人了。只可惜生員都知道如此道理,朝中那些尸位素餐之輩卻只知道狗咬狗,實在讓人齒冷!”
這一次,何心隱卻記起了當初聽到這兩句時,偶爾從旁邊聽到的嘟囔,遂搖頭道:“恐怕就連胡公還在,也沒魄力收人,據說那小秀才不過十四歲。”
十四……沈明臣和茅坤不禁面面相覷。茅坤甚至立刻把目光放在前來祭拜的人群中,也看到了幾個少年,可今天這種場合勢必不是搭訕的地方,再加上他見多識廣,也不會因為區區兩句詩就對人如何,當下也就暫時放下了此事。
隨著一批批人祭拜之后,漸次退出胡家祖塋,有人就此離開,還有人想在龍川村繼續盤桓一陣,原本黑壓壓一片的人群漸漸變得稀稀落落,就仿佛胡宗憲一度光芒萬丈,最終卻完全黯淡的人生一樣。而小北和蘇夫人葉明月,一直佇立到男人們大多散去,婦人們漸次前去祭拜,這才跟在了人潮當中。她們還是初祭那天一般素淡打扮。在那無數人都跪過拜過的拜墊上屈膝跪下之后,小北用顫抖的手將點燃的線香插在地上,絲毫沒注意到自己已淚流滿面。
“爹,五年了……你的案子仍舊沉冤未雪,但卻有很多人還記得你,還有這么多人來祭拜你,就連西園和北苑也依舊還在,依舊還有人出錢修繕,讓它們不至于傾頹……爹,那時候兵圍西園,我一點都不相信你會死在天牢,這才跟著乳娘跑了出去,乳娘更是對我說,可以到東南聯絡那些為你抱不平的人,可我沒想到,你后來真的死了……你打了那么多勝仗,殺了那么多倭寇,為什么這一次卻沒能堅持下來……”
小北緊緊咬著嘴唇,只能用心聲訴說這些年來的悲喜。直到旁邊有人扶著自己的肩膀,淚眼婆娑的她發現是杜明月,這才用手擦了擦滿是淚水的臉,在心里說道:“爹,娘死了,您也死了,大娘和姐姐她們都已經死了,我在胡家已經沒有什么牽掛。在二哥和三哥眼里,我這個失蹤的妹妹早就死了,我也不想打擾他們的好日子。以后,我就要改姓葉了,可是,我還是會每年祭拜你,我不會忘了當初你抱著我教我識字,教我念詩,答應乳娘教我練武……”
蘇夫人已經察覺到四周圍有那些狐疑的目光,她知道,這是因為小北跪的時間太長,流淚又尤其厲害。她很慶幸此時此刻胡松奇已經趕回去招待許老太爺那一批徽州縉紳,不在此處。授意葉明月和自己一塊,把小北拖起來后,她就在其耳邊低聲勸慰了幾句,隨即就半是強迫地架著人往外走。可就在這時候,她只聽得旁邊傳來了一個聲音:“敢問這位姑娘,可是和胡公有舊?”
葉明月連忙抬頭,見走過來的竟是何心隱,看的也不是自己,而是小北,她頓時心中咯噔一下。大多數人都已經去胡家祖宅參加答謝宴了,何心隱怎會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