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淮水倒灌入了運河,運河滿溢,揚州城中瞬息之間便漲水兩尺,據說水位還在升高!
自從北平升格為北京,而后又成了京城,大明朝這百多年來一直都在對運河進行各種疏通和改造,即便其中很多主持疏浚以及另開河道的,都是赫赫有名的能臣,但人定勝天放在這種年代完完全全是笑話。由于淮揚段運河的水大多靠的是黃淮水系作為補充,只要黃淮泛濫,必定就會殃及到運河。所以三年一小患十年一大患,區別只在于遭殃的是什么地方而已。
然而,淮揚已經有好些年沒有遭遇大水患,故而此前關于上游連遭暴雨的傳聞雖多,大多數人卻抱著僥幸。
汪道旻也同樣如此,因為消息是程老爺傳出來的,他更加深信不疑這只是對方的策略。所以,當家人報說運河滿溢,他的第一反應便是荒謬。然而,等站在屋檐底下看到慌亂的家人正在緊急用各種各樣的辦法攔水,他只覺得腦際轟然巨響,思維幾乎為之停頓。
揚州城可不比其他地方,一條運河穿城而過,一旦運河滿溢,城中自然會水漫金山。雖說嘉靖三十五年的時候,因為舊城太小不夠住,鹽商們紛紛捐資,再加上官府出了一部分錢,又加筑了一座新城,大多數鹽商都搬進了其中,和徽州的府縣雙城有異曲同工之妙,但為了運河水利的方便,新城一樣是讓運河穿城而過,所以一旦運河滿溢,新城老城自然一塊倒霉。而與此相伴的,還有另一個更加嚴重的問題!
那就是鈔關東面堆棧中,自己積存正在等待官府掣驗的那些鹽貨!
不顧家人仆役的攔阻,汪道旻立刻發瘋似的出了門,匆匆趕往天寧門預備出城。一路上,馬車在齊腰深的水中艱難行進,越走越慢,即便車夫頻頻勸告,可他哪里肯聽。直到遠遠看到平日那座人來人往的城門時,他卻只見這里已經有很多兵卒看守,一個個碩大的沙袋正堆起了一條很高的圍墻,還有人在高聲叫嚷著什么。
“高郵寶應那邊據說已經水深三尺了!”
“誰讓府尊傳命他們卻不聽,咱們這邊還已經有所預備,就這樣還是來不及。城外情形如何?”
“靠近運河的地方都被淹了,村鎮那邊只怕一時半會沒法計數。”
在這些聲音中,得知馬車無法前行,汪道旻慌忙下了馬車高儀腳低一腳快步趕上前去。還不等他開口,有人看到失魂落魄站在雨中的他,立刻沒好氣地迎上前來:“府尊有令,城門已經關閉了,沒有手令不得進出!而且城外很多地方都被淹了,城外積水少說也有四尺,你出城也沒法走,除非你能劃船!”
汪道旻顧不上那傾盆大雨打得自己連眼睛都睜不開,聲音急切地說道:“軍爺,我有急事要出城去鈔關……”
“鈔關?”那披著油衣戴著斗笠的軍官打量了一下濕成落湯雞的汪道旻,須臾就明白了怎么回事,頓時似笑非笑地說,“鈔關上下的官吏全都緊急疏散進了城,你這時候跑過去能找到誰?哦,我知道,你是為了鈔關東邊堆棧里的那些貨吧?告訴你,別癡心妄想了,那邊就在運河邊上,也是一開始就被淹的地方。這要是別的貨還好說,如果是鹽……呵呵。”
盡管最后只是一聲意味深長的冷笑,可汪道旻又不是傻瓜,怎會聽不出來其中的譏刺?他只覺得身子猛地一搖晃,隨即一下子癱坐在地,雖說后頭車上趕上來兩個仆人慌忙將他從積水中攙扶了起來,但他仍是沾了一身泥水。他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弄上馬車,又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而被這一場大雨以及這個壞消息兜頭一澆,他當天晚上就發起了高燒,家里妻妾兒女頓時亂了方寸,甚至有那些知道不妙的仆役悄悄跑路。
好在汪道旻畢竟才剛四十,平時身體底子勉強還算不錯,兩三天昏昏沉沉的高熱過后,他終于勉強恢復了神志。然而,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他便是叫來了管家,一字一句地問道:“鈔關堆棧那邊如何?”
盡管知道主人這會兒才剛剛清醒過來,聽不得壞消息,可是,在汪道旻那凌厲的目光注視下,管家猶豫再三,終究還是低聲說道:“雨勢是今天才稍稍小一點的,揚州城中大部分都泡在水里,各處城門大多數時候都是關閉不開,那邊的消息不多。聽說……”
“聽說什么?快說,賣什么關子!”
“聽說那邊堆棧里存的糧食全都泡在了水里。而且,說是這次黃淮泛濫,運河滿溢,整個淮揚一帶淹沒良田道路無數,幾大鹽場那邊也損失慘重。”
糧食都泡在水里,更何況是鹽?而且鹽場那邊都被水淹了,也就意味著灶戶的余鹽也全都受到了波及,就算有錢也買不到……完了,全完了!
汪道旻只覺得兩眼一黑,幸好旁邊一個侍妾眼疾手快,將包裹著冰塊的軟巾敷在他額頭上,他才沒有再次昏厥過去。他支撐著坐起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剛想要說話時,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吵嚷。本就心頭火大的他頓時沙啞著嗓音呵斥道:“我還沒死,吵什么!”
門外須臾安靜了片刻,但很快就有人進了屋子,卻是汪道旻的兩個兒子。平日里他們為了誰能繼承父親的地位明爭暗斗,但眼下一個一臉惶急,一個滿心怨憤。這會兒長子便搶先叫道:“爹,不是我和弟弟不知輕重攪擾你休息,實在是他們太過分了!你這兒正病倒在床,那邊其他幾個房頭就齊聚在一起來逼宮了!還說……”
次子也趕緊接上話茬道:“還說這次水患的事情很早就有預警,大家都忙著把囤積的鹽轉移地方,只有爹一個勁往堆棧中放,還不知道早點找巡鹽御史掣驗通關,這簡直是利令智昏!他們竟然叫囂說,要重新推舉一人來經管鹽業,這次的虧空理應我們四房單獨承擔!”
如果說剛剛蘇醒之后得到的消息就已經很壞了,此時此刻汪道旻就根本是差點背過氣去。往日他獨斷專行的時候,其他幾房哪里有人敢置喙自己的提議,可現如今逮著這樣一個機會,竟是一大群人合在一起俶爾發難,簡直是欺人太甚!
“人呢?人都在哪里?扶我起來,我倒要看看他們哪來的底氣!”
見父親如此決意,兄弟倆頓時長舒了一口氣。盡管往日他們對其他幾房嗤之以鼻,可家里如今遭遇巨變,那邊又是各房當家人聯袂而來,他們根本就扛不住。只不過,見汪道旻顫顫巍巍的樣子,他們又有些不放心,最后還是長子想到了辦法,立刻高聲吩咐道:“快來人,抬肩輿過來,再去多準備幾件油衣……就算有游廊,風雨這么大,總還會飄進來,萬一凍著了爹怎么辦……”
汪道旻此時此刻卻已經無心去理會長子這小小的殷勤了。當他被人挪到肩輿上,一路來到大廳,就只見那邊已經坐了五個人,其中四人都是在揚州汪氏四房的當家人,謝老安人一個女流顯得分外扎眼,而另外一個少年他雖只見過兩次,可那記憶卻分外刻骨銘心,因為那分明是程老爺的子侄,叫什么雙木的!一時間,新仇舊恨全都涌上心頭,以至于他惡狠狠地瞪著對方,厲聲喝道:“我汪家的事情什么時候輪得到程家人插手?”
知道汪道旻這是說的自己,汪孚林便放下手中茶盞,站起身來漫不經心地拱了拱手道:“好教四老爺得知,晚輩徽州歙縣松明山汪孚林,家父諱道蘊,此次正好來揚州,來不及向四老爺問安,一直拖到今天才登門拜訪,實在是怠慢了。”
這個程老爺身邊如同跟班似的子侄竟然是汪孚林?是汪道蘊的兒子?這怎么可能!
汪道旻一下子回過神來,品味出了其中那股陰謀的味道。他幾乎是氣急敗壞地抬起手來,顫顫巍巍地指著面前那個比自己幼子還要小的少年,可卻哆哆嗦嗦沒能說出一個字來。還是一旁的汪道旻長子反應得快,一把攙扶了父親的同時,又色厲內荏地喝道:“既然是汪家人,你還敢吃里扒外,幫著程家人算計本宗長輩?就不怕宗法族法嗎!”
“哦,原來這時候,四房倒是記得宗法和族法了。”汪孚林嗤笑一聲,卻又彈了彈衣角,儀態自如地坐了下來,“想當初看著我爹老實好欺負,就在收鹽的時候給他設了一個圈套,然后讓他虧空了大筆銀子,甚至逼得他不得不自己承諾放棄紅利,還欠下大筆債務,那時候怎么沒人說族法宗法?”
“這松明山汪氏的鹽業生意本來就不是一家的,而是七房合股,各占一份,可這些年來,四老爺一個人死死攥住大權,別家不是淪為只能拿著一年奇千八百兩紅利的看客,就是被你當成掌柜伙計那樣的使喚,哪里還有半點同宗同族的情誼,那時候怎么沒人說宗法族法?”
“想當初曾伯祖父守義公在世的時候,他被公推為兩淮鹽祭酒,不止是徽商服膺,而且其他各籍的商人全都服膺,松明山汪氏隱隱為兩淮鹽業翹楚,可現在呢?徽商中誰不知道,吃里扒外這四個字,四老爺你想否認也洗不干凈,虧你兒子倒是好意思說宗法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