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盡管汪孚林不是李白,而且這時候不是三月,他又是從揚州城南靠近長江的渡口送人,而非從黃鶴樓送人去揚州,可他遙望著那條船在淅淅瀝瀝的雨中逆行西去,腦海中卻不知不覺浮出了這兩句詩。可相比當年孤寂的李白,他的身邊卻還有一個實在是可靠得過分的臂助。此時此刻,那裝著一百兩金錠的包袱便被呂光午毫不在意地提在手上,就仿佛是三兩棉花,甚至還有興趣和他開玩笑。
“別看了,船都沒了,有時間在這兒耽擱傷春悲秋,還不如趕緊辦完事回去娶媳婦!”
“呂師兄,當初頭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大為敬畏,可現在你越來越像平常人了,這算不算褪盡風流顯本色?”
“原來是小北走了,你也敢叫出這一聲師兄了。”呂光午哂然一笑,毫不在意地說道,“英雄也好,勇士也罷,就和田間地頭的老農,販夫走卒一樣,全都不過是普通人,世人的敬畏,歸根結底只是外在的東西。我不過生來有幸在名門,若是在尋常農家,此時此刻說不定也是一樣為天災驚慌失措,為了溫飽活命而掙扎求存。何先生曾經說過,出身不一樣,地位不一樣,責任就不一樣,只可恨世上太多太多人意識不到這一點。”
汪孚林早就覺得何心隱這人生錯了時代,而呂光午這個何門弟子此刻語出驚人,他當然絲毫不會覺得奇怪。
葉明月和小北姊妹一行人上的是西去蕪湖的船,而他和呂光午此時坐的則是橫渡長江前往鎮江府治所丹徒縣城的渡船。因為兩人還帶著馬匹的關系,渡口所有渡船中載重能力最大的這條船上,除卻艄公父子就只有汪孚林和呂光午兩人。此刻他們這一番閑談,艄公全都聽在耳中。老艄公一面叫著幫忙的兒子把好舵,一面卻是好奇地問道:“兩位官人看樣子非富即貴,說話卻這樣實在,真難得。聽說淮揚那邊發大水。二位這是打算到丹徒避一避?”
“也是也不是。”汪孚林想想丹徒就在長江對岸。他便有意問道,“聽說應天巡撫張部院如今正好在丹徒,是不是也為了防水患而來?”
“朝廷的官爺有什么打算,我一個艄公哪會知道。”老艄公立刻大搖其頭。想了想就說道,“倒是聽說鎮江府內衛所官兵有調動的跡象。說是嚴防有盜匪借著大災之年肆虐。”
衛所的官兵在調動?
本以為張佳匆匆趕到鎮江府,是因為淮揚水患的關系,可聽到衛所調動。汪孚林立刻和呂光午交換了一個眼神。后者是帶過兵的,前者則是聽說過這年頭調兵是何等嚴格的。所以對這個消息都深感震驚。哪怕這年頭的巡撫大多掛著提督軍務,又或者協理軍務之類的名頭,可除非是什么謀反叛亂乃至于倭寇之類的大事。誰敢輕易調兵?更何況,應天巡撫還不像浙江巡撫手下好歹還有一支當年浙軍被精簡下來的撫標。調的又直接就是衛所的兵。
汪孚林又探問了老艄公一會兒,發現實在問不出什么,他便決定先到丹徒再說。果然。下船之后進城時,他便發現盤查比往日嚴厲了許多。只不過,城門口的地方搭起了很多臨時性的簡易木棚,顯然是為了給逃難過來的災民居住的。可是,從淮揚一帶一夜被淹,此后只過去了短短三四天的情況看起來,如今這里頭的災民林林總總加在一塊也還不到二十個人,顯得稀稀落落不成氣候。
而與此相比,那些全副武裝守城門的兵卒就顯得陣仗太大了!
“相比于災民的人數,這些窩棚你不覺得搭得太多太整齊了?”
聽到呂光午這話,汪孚林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零零散散的災民,點了點頭說:“從淮揚那邊過來,一定要渡過長江,渡口那些船總不會免費載客,能夠到這里的人更不至于連進城住客棧的身家都沒有,反而要在這種地方棲身。而且我們之前出了揚州城一路南行就發現,越是往長江這邊,水勢就越低,如儀真縣等等就是比丹徒更好的選擇,他們沒道理非要想辦法渡江到這邊來。”
他頓了一頓,這才輕聲說道:“相反,這陣仗更像是在遮掩什么,比如說,調動衛所官兵這件事。”
“嗯,進城再說!”
丹徒作為鎮江府治,其中自然有府衙和縣衙兩套班子。汪孚林只隨便找人一打聽,就得知應天巡撫張佳正逗留在府衙,少不得立刻趕了過去。遠遠看見府衙門口時,他便發現,雨中竟是站著幾十個兵卒,一眼看去身姿挺拔,很難相信是號稱軟蛋的地方衛所中出來的那些屯田兵。那種依稀似曾相識的精氣神,他記得應該在另外一些人身上發現過。
便是在歙縣養老的戚良以及那些戚家軍老卒!難不成是……
汪孚林還只是猜測,呂光午就完完全全是確信了。他和徐渭徐文長曾經交情匪淺,可徐渭卻偏偏在前途失意之中干出了殺妻這種荒唐事,他雖不至于與其割袍斷義,但實在是看不過去其這種把氣都撒在女人頭上的瘋勁,只在徐渭下監后派人送過東西探視,自己再未出面見過。至于胡宗憲的其他幕僚部將,他并沒有太深的交往,除卻何心隱這位老師。但有一個人他卻見過很多次,那就是名震東南的戚繼光。
戚家軍的人怎會出現在這里?張佳只不過是應天巡撫,手怎么都不可能伸到薊鎮去。戚繼光自己也不可能有派兵到南直隸的膽子。既然如此,那么定然是朝中有人支持這么做。而有這樣實力的人,包括即將成為兩宮皇太后的陳氏和李氏,包括小皇帝,但理應不是這三位名義上的最高權力者。所以,最可能攛掇兩宮和天子,讓戚繼光撥出這么一小隊人馬,而且還能從北到南暢通無阻,在高拱罷相后不數日就來到鎮江的,恐怕就只有兩個人了。
張居正和馮保。
不等汪孚林和呂光午接近府衙,就已經有兵卒上前阻攔,舉手投足之間,那種久經戰陣的剽悍氣息顯露無疑。汪孚林心中再無遲疑,立刻跳下馬來,拱了拱手說:“在下徽州歙縣松明山生員汪孚林,有伯父原福建巡撫,現湖廣巡撫汪部院的名帖,只在雨中不好取出。我身后這位是當初解桐鄉之圍的新昌呂公子,這位軍爺可否容我到門房說話?”
就算戚繼光此次受命派兵,也應該不是到了薊鎮之后練出來的北方兵,而是之前跟隨去薊鎮的東南兵,這樣口音上不會出現太大問題,而且還有另外一個好處——那就是肯定知道在福建打過倭寇,肯定知道和戚繼光很有交情的福建巡撫汪道昆,肯定知道解桐鄉之圍的呂光午!
果然,一聽汪孚林這自我介紹,這番話又說得謙遜客氣,那剛剛滿臉公事公辦模樣的兵卒立刻露出了一絲笑容:“原來是呂公子和汪小官人,請隨我來。”
盡管他們臨行前受了戚繼光嚴命,到了鎮江府后一切都聽張佳的,不許泄露身份,可是在相關人士面前,自然一切好通融。這個查問的兵卒帶了汪孚林和呂光午進府衙門房,見兩人全都沒有問他們來歷,汪孚林又爽快地拿出名帖,聲稱是受命從揚州來的,求見應天巡撫張佳,他就立刻答應前去代為通報。片刻功夫,打了個來回的他就笑容可掬地進了門房。
“張巡撫正在府衙三堂,請兩位過去說話。”
上一次見張佳的時候,汪孚林還記得這位應天巡撫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頗有魄力,可如今時隔數月再次見面,他就發現張佳的雙眼深深凹陷了下去,顯然已經至少幾日不眠不休,臉色也非常糟糕。見到他的時候,張佳勉強擠出一個比較和藹的笑容,反倒對于呂光午顯得有幾分怠慢。
“汪賢侄說是剛從揚州過來?運河滿溢,淮揚幾成澤國,我已經聽說了,你此來說是為了揚州之事,不妨盡管直言。”
汪孚林此刻滿肚子疑問,但他當然不會忘記程老爺的托付,當下將買糧的事情說了。而呂光午也并不在乎張佳的態度,直接從背上解下了一百兩黃金的包袱放在地上。這時候,汪孚林才開口說道:“淮揚水災,城中商人必定會趁機哄抬糧價,所以我不敢到市面上去收,更怕波及鎮江府糧價。所以,聽說張巡撫已經到了鎮江府,我只能厚著臉皮前來求助。”
聽到汪孚林是為了買糧而來,張佳登時躊躇了起來,但臉上的陰霾卻消解了幾分。盡管淮揚并不屬于應天巡撫管轄,而是劃到了鳳陽巡撫,但隔著一條江的地方遭受了那樣的大災,若是他限制糧食出境,必定會被官場民間無數人戳脊梁骨。更何況,一群鹽商都有這樣的覺悟,替官府募資買糧,他豈能坐視不理?可是,如今最棘手的卻是那一條上命……
“張巡撫,去丹陽那邊的人已經回來了,已然生擒活捉妖人邵芳!”
聽到外間那一聲稟報,汪孚林只覺一顆心猛地一跳,隨即迅速和呂光午交換了一個眼神。那一瞬間,他就只見這位新昌呂公子眉頭一挑,眼神中竟赫然流露出了深深的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