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官上任三把火,無論后世還是今朝,大抵雄心壯志的官員都會遵循這樣一個原則。而對汪孚林來說,因為之前沒有準備,根本不知道朝廷在拖了兩年之后突然派他廣東巡按御史,一路行來又趕時間,所以他可以說是完全不了解廣東這邊官場是個什么情況,就匆匆跑來上任了。在立足未穩的情況下,他并不準備輕舉妄動,拿誰立威樹典型。哪怕他這個巡按御史到任之后四處靜悄悄,各處官衙連個接風宴都沒有,他也完全沒放在心上。
而三天xià來,在陳阿田帶著李二龍等人四處打探之后,他的面前就擺上了一張密密麻麻的廣東官場圖。因為巡按御史不止管文官,就連廣東總兵以及參將以下的武將也全都在監察之列,故而這張名單文武分明,從兩廣總督到不入流的雜流,應有盡有。非常難得的是,汪孚林竟然從中找到了一個熟悉的名zì。此時,在廣東按察使的名zì下頭重重掐了一筆之后,他就笑著站起身來。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走,去拜會一下咱們廣東按察司的臬臺大人。”
各自官衙所用的門子,因習俗而略有不同,有的是真把門子當門房用,但也有的地方是把門子當成官員的親隨使喚,甚至也有不能帶家眷的官員明面上挑選清秀少年做門子,實則把人當成孌童。這其中,東南以及福建廣東之地,這種習俗尤其風行。汪孚林上任之后足不出戶,也并沒有更換前任時的兩個門子,但卻把原本當成親隨的他們差遣去前頭當門房,同時又把王思明也打發了過去攬總,于是這小小的察院。門房上竟是有了三個人。
此時出門,汪孚林對王思明特意囑咐,若有人來,語言不通聽不懂人家說什么沒關xì,但務必請人留下姓名來lì,如之前在汪家一樣。每天謄寫訪客簿。王思明連聲答應,等送走了汪孚林一行,他就立刻在門房屋子里攤開紙筆,端端正正地寫上了今天的日期。他已經學了將近一年讀寫,頭上那原本的大半邊禿瓢也已經蓄了頭發,雖說還不算很長,但看上去已經和大多數中原人沒有區別。再加上見他竟會寫字,兩個和他年紀相仿的門子不禁都湊了上來。
門子本是夫役的一種,一年工錢二兩銀子。看似微薄,但真要是充當官員親隨,又或者是更近一步,自然額外打賞豐厚,而就算是當門房,因為官衙門前求見的大多不會吝嗇門包,也同樣所得不菲,因此這樣的卑賤職司。反而是不少尋常人家搶著把子侄送來,名額往wǎng還要靠賄賂縣衙吏房。如今察院這兩個門子伺候過前頭那位巡按御史。卻只是隨侍出門,書房從來進不去,斗大的字不認得一籮筐,故而看著看著,他們都露出了殷羨的表情。
雖說廣東通行的是廣府話,但他們近身伺候官員。當然會說官話,此時其中一個年少的就試探道:“王大哥跟咱們老爺多久了,這讀寫哪學的?”
王思明從前在建州伺候過王杲,跟著汪孚林之后,又在關外經lì了那樣險惡的一場搏殺。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樣年少老實。但別人問的并不是什么值得隱瞞的事情,他放下筆后就開口說道:“我跟了公子大概一年半,讀寫都是公子身邊人教的,有時候公子自己也教。”
聽說汪孚林竟然還會教身邊人讀寫,兩個門子交換了一個眼色,全都吃了一驚,可他們被放在察院兩年,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別家眼線,當然知道再問下去恐怕會招人懷疑。因此,他們便改換方式套起了近乎。奈何問十句,王思明答一句,到最后他們不得不放qì了這種徒勞無益的試探。
而另一邊,汪孚林則是剛剛來到按察司門前。這里是位于北面的廣州舊城西北角,門前那條路被人稱之為臬司街,也許是因為主管刑名的關xì,并沒有多少游街串巷的小商小販,整條路連帶著建筑給人的感覺是肅穆中帶著幾分陰森,訪客也寥寥無幾。當汪孚林到門前遞上帖子的時候,門房先是有些懶洋洋,等看清楚落款,他頗為震驚地往汪孚林臉上多瞅了幾眼,隨即立時陪笑道:“還請汪爺稍待片刻,小的這就去通報臬臺大人!”
見人拔腿就往里跑,汪孚林便透過大門口打量著這座已經有兩百年歷史的按察司衙門。作為主管一省司法的要地,按察司曾經和布政司以及都司并稱為三司,而后都司因為總兵的崛起,職權漸jiàn大為不如,布政司和按察司雖有總督巡撫制約,卻始zhōng還保持著相應的獨立性,但布政使按察使轉入朝中任官的機huì卻越來越少了,往wǎng也就是在地方上兜兜轉轉,如果沒有朝中的有力援手,最后成為督撫的機huì都不大,也就是各處平調,最終在任上致仕。
所以,他認得的那位故人能夠在幾年時間里,從知府躍升為一省的按察司主官,那就已經算是升遷步伐超級快了。
“汪爺,臬臺大人有請。”
隨著那門房出來的,是一個親隨打扮的中年人,汪孚林乍一看就覺得有些眼熟,在腦海中一搜尋,可不就是當初打著燈籠半夜三更來接他的那位?隨同對方一路入內,他就笑道:“一次兩次都是你來迎我,倒是巧了。你家老爺還是從前那樣耿介孤直,誰都不買賬的脾氣?”
那中年人聽到汪孚林這么問,不由得苦笑了起來:“汪爺和老爺也是打過交道的,您說得一點都不錯。聽說汪爺這次出任廣東巡按御史,小的早就對老爺婉轉提過,不如請了汪爺過府敘話,可老爺說,私誼是私誼,公事是公事,他又沒有什么要請托的事情,拉交情干什么?再說,聽到布政司那邊傳來的話之后。老爺把人頂了回去,但自己還是牛脾氣犯了,說是等您上門興師問罪。”
“你家老爺就是有什么事便往自己身上大包大攬,該拉關xì的時候卻又拼命往后退,這脾氣居然能升到按察使,他老人家真是好運氣。”汪孚林說到這兒。突然開口問道,“你可知道,從前的杭州府推官黃龍黃前輩,北新關戶部分司主事朱擢朱前輩,現在調到哪里去了?”
原來,如今的廣東按察使不是別人,正是當初的杭州知府凃淵!
“汪爺不知道嗎?黃大人之前推官任滿后,先是調任監察御史,而后升任甘肅巡按御史。算是和您同衙為官。倒是朱主事離任之后,調去了南京戶部任員外郎,但沒到半年就惹上了什么事,竟是被黜落到湖廣為同知。這算得上是奇恥大辱,就不知道他會不會憤而辭官。”
汪孚林先前到杭州時,也就此問過稅關鎮守太監張寧,張寧只提到朱擢調任南京,但之前他去南京卻又不曾聽說六部有姓朱的官員。再加上急著回程,故而也只能先行放過。如今聽說此事,他頓時大為嗟嘆。當來到書房門口時,他見那親隨努了努嘴,就沖著其打了個手勢,自己打起斑竹簾入內。
“好歹也是生死交情,我都到了廣州。世伯竟然連捎個口信都沒有,難道身為先來的地主,請一頓飯都吝嗇不成?”
凃淵原本裝模作樣在書桌后頭看書,見汪孚林進來之后熟門熟路在書架上四處瞟,隨即又說出了這樣的話。他頓時就裝不下去了。丟下那一卷半晌沒翻上一頁的書,他就沒好氣地說道:“你在遼東和京師先后鬧了個天翻地覆,還自詡為災星,現如今又上了廣東來,誰不擔心你這個災星又來找茬?你都說了抵死不去都察院,這次怎么又反悔?南明也是的,自己就在京師,這種事情他就不知道操作一下,知不知道這對你的名聲有多要緊?”
這位還真是始zhōng如一,面冷臉利嘴卻熱心的好人啊!
汪孚林知道凃淵和汪道昆盡管不像是和王世貞的交情,和張居正的聯系,但也確實不比尋常科場同年,這番話更不是按察使對巡按御史說的,而是長輩對晚輩說的。于是,他乖乖等到凃淵說完,這才無奈地說道:“吏部公文上,給我上任的期限是兩個月,但之前我送妻弟去寧波成婚,陪著內子的老祖母去了一趟普陀山,而后又在新昌訪友,到回鄉的時候,期限已經只剩下二十日了。如果我在京師,當然可以上書請辭,但在徽州卻著實沒辦法。”
見凃淵一怔之后嘆了口氣,他就知道凃淵肯定是接受了自己的這個理由,當下就又笑吟吟地說:“只不過,世伯說我在遼東和京師先后鬧了個天翻地覆,這似乎不大準què,我當初頭一次到杭州,還不是卷到了北新關之亂那樣天大的事情里?去漢口也不太平,去寧波碰到岳父家里爭產,在徽州那就更不用說了,坐在家里還遇到巨盜,去揚州則是水災……就這次從京師回鄉養病,還遇到徽州夏稅絲絹紛爭陡然爆發。我又不是想當災星,我也是沒辦法。”
這一次,凃淵著實給氣樂了。有心罵兩句吧,他和汪孚林其實真沒那么親近的關xì,之前在杭州的時候,還是人家主洞幫忙,甘冒奇險陪自己走了一趟北新關,說實話只有他欠汪孚林的,人家可沒欠他什么。于是,他只能一推扶手站起身來,沉著臉說道:“行了,既然你剛剛說我連請你吃一頓都不肯,那這欠下的接風宴,我補你一頓。我到廣州上任這一年多,倒是對這廣州城內各種館子有些心得,想來也能滿足你這吃貨。”
汪孚林頓時喜笑顏開,一點都不介yì凃淵拆穿自己這吃貨本色。廣州在后世就是美食之都,且不提粵菜,光是各種廣式點心就讓他食指大動,之前那三天他人老老實實呆在察院中,可下頭那些人卻沒少搜羅各色小吃帶回來,最近還在商量請個廚子,但這畢竟和真正饕客帶路下館子不同。于是,他立刻迫不及待地說道:“那就請世伯帶路了。”
即便汪孚林擺明了不談公事,完全是晚輩來拜訪長輩蹭飯,凃淵想想今天是休沐,即便眼下尚未到晚飯的時候,他還是換上便裝,帶上汪孚林安步當車地去了自己常來常往,距離按察司足有三條街的一家小館子。盡管如今尚未到吃飯的時候,小小的館子里卻人頭攢動,凃淵和汪孚林和幾個隨從分開來,裝作是互不認識的兩撥人,等兩張空桌子卻用了兩刻鐘。當眾人最終坐下來的時候,跟著汪孚林來的陳阿田看凃淵的目光便多了幾分佩服。
那可是按察使,堂堂正三品高官,竟然到這種地方吃飯,還愿yì等位子!
而凃淵落座之后,點菜卻是一口嫻熟的廣府話,跑堂伙計也顯然與其很熟稔,汪孚林大略能夠分辨出,好像叫的是亞公。別看是小館子,一道鹽焗雞,一道燒鵝,一道烤乳豬,這燒味三盤率先上來,汪孚林頓時食指大動,當下大快朵頤了起來。而與此同時,店堂中那一片喧鬧的聲音,幾乎無一例外全都是粵地之音,便如同一道銅墻鐵壁,將本地人和外地人分得清清楚楚。
“既然來了,記得回頭一定要把廣府話學會,否則,你這個巡按御史下去就是聾子。”
聽到凃淵這壓低聲音的話,原本正埋頭大吃大嚼的汪孚林便抬頭笑了笑,很輕描淡寫地說道:“我知。”
盡管只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凃淵卻發現這赫然是純正的廣府話,不禁挑了挑眉,卻只見汪孚林用手悄悄一指相鄰幾張桌子上,和凃淵的兩個隨從以及趙三麻子坐在一塊的陳阿田:“我早就知道廣東不說官話,特地帶著精通本地語言的人呢。一路上隨便學了點,只要加點勁學,頂多一個月,我應該就不是聾子了。”
凃淵這才點了點頭,等到自己點的其他幾道菜也一一上來,他正打算再提醒一下別的,卻冷不防汪孚林開口問道:“世伯,我打聽一件事,如今這廣州城里可有吃早茶的地方?”
“早茶?什么早茶?早起到茶館喝茶?哪有那么多人有這閑工夫!你當初在杭州就折騰出一個樓外樓了,別到了廣東之后還一個勁只想著吃!”
敢情這年頭還沒有早茶的習慣啊!汪孚林壓根沒有把凃淵的訓斥往心里去,當下一面吃一面尋思著,要不要把這個風氣帶起來。就在凃淵氣惱于雞同鴨講,自己唾沫星子亂飛,汪孚林卻當耳旁風的時候,冷不丁門外傳來了他非常熟悉的三個字。
“冤枉哩!”